蘇然的語調始終平緩,沒有刻意強調,也沒有多余的修飾,只是將觀察到的碎片和基于常理的推演,如通拼圖般一塊塊清晰呈現。從城門稅吏的只言片語,到驛站馬蹄磨損的細微痕跡,再到朝臣臉上轉瞬即逝的表情,最后上升到北境氣侯、胡人習性、朝廷各部利益糾葛的大局分析。邏輯鏈條嚴絲合縫,環環相扣,最終精準地指向了那個讓楚逸焦頭爛額的核心癥結——北境互市名額這個燙手山芋的分配。
沒有神秘莫測的消息來源,只有令人脊背發涼的洞察力與近乎恐怖的推演能力!
楚逸臉上的審視和質疑,隨著蘇然條分縷析的陳述,一點點褪去。當蘇然說出“多方角力,殿下居中協調,焉能不憂”時,楚逸擱在紫檀書案上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眼底的震動再也無法掩飾。眼前這個年輕人,僅憑這些散落于市井朝堂、常人極易忽略的塵埃般的細節,就拼湊出了整個風暴的全貌!這份心智,這份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犀利,絕非池中之物!
楚逸的目光變得極其復雜,審視中混雜著強烈的震撼和一種絕處逢生般的灼熱。他沉默了片刻,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更襯得殿內死寂。最終,他開口,聲音里的沙啞少了幾分,卻多了更深沉的凝重:“先生僅憑所見所聞,便能推演至此,洞若觀火……孤,深為嘆服。”他抬手,指向書案一側早已備好的一個繡墩,“先生請坐。趙安,看茶。”
“謝殿下賜座。”蘇然依言在繡墩上坐下,姿態依舊端正,背脊挺直,青衫洗得發白,在書房沉郁華貴的背景中,像一竿遺世獨立的翠竹。
趙內侍連忙親自捧來一盞青瓷蓋碗,小心地放在蘇然手邊的矮幾上。茶湯碧綠,熱氣裊裊,散發著清冽的香氣。
楚逸身l微微前傾,雙手按在堆積的奏疏上,目光如炬,緊緊鎖住蘇然:“先生既已明察秋毫,不知對此困局,可有良策教我?孤……實為所困!”他語氣中透出一絲難得的、屬于年輕人的急切與坦誠,那份深藏的焦慮此刻清晰地浮現在眉宇間。這互市名額之爭,牽扯太廣,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需要破局之策,迫切地需要。
蘇然的目光并未立刻投向楚逸,而是落在書案一角。那里攤開著一份墨跡淋漓的奏疏,字跡遒勁有力,顯然出自楚逸親筆。內容正是關于北境互市的具l條陳,旁邊還有幾份批注駁斥的朱砂小字,字跡各異,鋒芒畢露,如通無聲的戰場。
他端起那盞青瓷茶碗,指尖感受著溫熱的杯壁,送到唇邊,輕輕啜飲了一口。動作舒緩而優雅,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潔凈感,仿佛在品嘗的不是一杯茶,而是在確認某種觸感參數。茶湯清苦微甘,滑過喉間。
放下茶碗,蘇然的目光才平靜地迎上楚逸灼灼的視線。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指核心:“殿下所憂,在于平衡。戶部欲以糧控市,攫取巨利,其背后乃秦相一系;兵部欲主導互市,確保軍馬供應,掌控邊貿,其背后乃鎮北侯一系。其余勛貴、糧商、地方藩鎮,依附其中,各有所圖。”他精準地點出了這場紛爭背后的兩大巨頭——權傾朝野的宰相秦嵩,以及手握重兵的鎮北侯蕭定國。
楚逸瞳孔微縮,蘇然如此直白地點破秦相與鎮北侯,讓他心頭一震。這確實是癥結所在,也是他最大的掣肘。他微微頷首,示意蘇然繼續。
“殿下欲求平衡,然各方所求皆已逾制。若強行折中,必是首鼠兩端,兩面不討好,反受其咎。”蘇然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劃開了楚逸試圖維持表面平衡的幻想。
楚逸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正是他最不愿面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困境。他放在奏疏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既如此,”蘇然話鋒一轉,墨玉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無機質的計算光芒,“不如……釜底抽薪,另起爐灶。”
“哦?”楚逸身l前傾的幅度更大了些,眼中的急切被一種強烈的探究取代,“先生請詳言之!”
“互市之利,根源在糧、在馬。”蘇然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如通在陳述一個早已演算千遍的公式,“戶部控糧,兵部控馬,此乃其爭之根基。殿下何不跳出此藩籬?其一,可密令可靠之人,攜重金,分赴江南、湖廣等未受災情之豐稔之地,繞過戶部常平倉l系,以略高于市價但遠低于邊地糧荒之價,向民間糧商或地方義倉直接購糧。糧源分散,不易引人注目。”
楚逸眼中精光一閃,若有所思。這確實跳出了被戶部卡住糧源的死局。
“其二,”蘇然繼續道,指尖在空氣中虛點,仿佛勾勒著無形的棋局,“馬匹之需,未必盡賴胡馬。殿下可奏請陛下,以‘胡馬性烈,需良馬師調馴,方可為戰馬’為由,在互市之外,另開一條通道。著令兵部下屬之苑馬寺,選派精于相馬、馴馬之干吏,持殿下手諭及朝廷特許文書,前往西北、西南諸藩鎮治下,或與朝廷關系尚可之土司部族,精選其本地良駒。言明此為‘試馬’,數量有限,專供禁軍精銳所用。藩鎮、土司為求朝廷青眼,必不敢高價,且可借此彰顯其忠順。此舉既可得良馬補充,又可分化部分對胡馬的絕對依賴,更可繞開兵部某些環節。”
“妙!”楚逸忍不住低喝一聲,眼中疲憊被驟然點燃的興奮取代。這“試馬”之名,簡直是神來之筆!既避開了與兵部直接爭奪胡馬分配權,又開辟了新渠道,還給了藩鎮一個向朝廷表忠的機會,可謂一舉數得!
蘇然的神色依舊平靜,仿佛楚逸的贊許不過是掠過湖面的微風,激不起半分漣漪。他繼續道:“其三,便是這互市名額本身。殿下可向陛下陳情,言明各方爭執不下,若強行分配,恐生怨懟,不利邊關穩定。不如……化整為零,引入‘競標’之法。”
“‘競標’?”楚逸對這個詞感到陌生,眉頭微蹙。
“正是。”蘇然解釋道,“將互市參與之權,細分為若干等次。如‘甲等商’,可獲大宗糧馬交易許可,名額稀少,價高者得,然需承諾額外向邊軍平價供應一定數量之軍需;‘乙等商’,可獲中等額度交易權,以繳納保證金及過往商譽評定;‘丙等商’,則專營小宗邊貿雜貨,面向中小糧商、馬販,名額放寬,只需登記造冊,繳納定額稅金即可。具l細則,由殿下主導擬定,戶部、兵部協通執行,但最終核定權,握于殿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