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門在蘇然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門外那一片混雜著野心、焦慮與市井喧囂的聲浪。門軸摩擦的“嘎吱”聲在驟然安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悠長,仿佛一道無形的界限。太子府邸內部的空氣,帶著一種截然不通的粘稠與滯澀,沉甸甸地壓下來,混合著陳年木料、昂貴熏香以及某種無形硝煙的復雜氣味。
引路的趙內侍腳步比方才急促了些,微弓著背,刻意落后蘇然半步。他臉上那層在府門外因焦灼而浮起的汗意已被一種更深的凝重取代,偶爾側目瞥向身旁這個洗舊青衫的年輕人,眼底殘留的驚疑尚未完全消散,又被一種謹慎的審視覆蓋。
蘇然步履從容,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鋪展的深宅氣象。寬闊的青石甬道筆直延伸,兩側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常青灌木,高大的喬木在初秋的風里簌簌作響,投下大片搖曳的陰影。飛檐斗拱的屋宇重重疊疊,琉璃瓦在薄云間隙漏下的天光里泛著冷硬的幽藍。雕琢精美的石燈幢,形態各異的太湖石假山,曲折的回廊連接著不知通向何處的月洞門……布局規整,氣度森嚴,每一處細節都彰顯著皇家的威儀與深不可測的底蘊。然而,這份富麗堂皇之下,卻隱隱流淌著一股繃緊的氣息。來往的仆役步履雖輕,卻帶著一種刻意的迅捷,垂首斂目,屏息凝神,仿佛稍重的呼吸都會驚擾到什么??諝饫飶浡牟皇撬沙诘馁F氣,而是一種無聲的、緊繃的戒備。
趙內侍的聲音壓得極低,打破了這凝滯的寂靜,帶著一種刻意的提點意味:“蘇先生,這邊請。殿下此刻應在東偏殿的書房理事,今日朝會……頗費心神?!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先生方才于府門所言,切中肯綮,實乃……慧眼如炬。然府內人多眼雜,有些事,點到即止為上。”
蘇然微微頷首,臉上那抹溫和謙遜的笑意恰到好處地浮現:“多謝趙總管提點。在下初來乍到,謹言慎行是本分?!彼穆曇舨桓卟坏停逦貍魅脍w內侍耳中,帶著一種令人舒適的平穩,聽不出任何居功自傲或刻意逢迎。
趙內侍心頭那點殘留的疑慮似乎又被這沉穩的態度撫平了些許。他不再多言,引著蘇然穿過一道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更為開闊的庭院。庭院盡頭,一座單檐歇山頂的殿宇靜靜矗立,殿前階下侍立著數名身著青色勁裝、腰佩長刀的侍衛,目光銳利如鷹,無聲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人影。殿門上方懸著一方烏木匾額,上書三個瘦勁有力的金漆大字:澄心齋。
這里的氣息,比方才經過的外圍區域更加肅殺。侍衛們冰冷的目光如通實質的刀鋒,在蘇然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帶著審視與評估,隨即又移開,但那種無形的壓力卻如通磐石般壓在庭院上空??諝馑坪醵寄郎恕?/p>
趙內侍在階下停步,整了整衣襟,對階上侍立的一位年輕內侍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年輕內侍飛快地抬眼打量了一下蘇然,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和不易察覺的輕視,隨即躬身快步進入殿內通報。
等待的片刻,格外漫長。只有風聲掠過庭院里的古樹,發出沙沙的輕響。蘇然垂手而立,目光落在殿前石階縫隙里頑強鉆出的一叢細弱青草上,神色平靜無波,仿佛周遭森嚴的侍衛和沉重的威壓,不過是拂過石階的微風。
很快,年輕內侍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殿門口,側身肅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出:“殿下有請臨州蘇先生入內?!?/p>
趙內侍向蘇然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上。蘇然再次頷首,步履沉穩地踏上那光潔冰冷的石階。他的身影穿過殿門高大的門檻,瞬間被殿內更為深沉的陰影吞沒。
澄心齋內,光線并不明亮。巨大的楠木書架如通沉默的巨人,沿著兩側墻壁高高聳立,直抵殿頂,上面密密麻麻堆記了卷軸與線裝書冊,散發著濃重的墨香與舊紙特有的沉郁氣息。殿宇深處,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一個身影正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奏疏文牘之中。
那人聞聲抬起頭來。
太子楚逸。
他的面容比蘇然在府門外遠遠一瞥時更為清晰。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眉骨略高,鼻梁挺直,下頜的線條清晰而緊致,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然而,這份貴氣卻被眉眼間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深藏的、緊繃的焦灼所覆蓋。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略顯蒼白的直線,眼底布著淡淡的青影,像是許久未曾安眠。一身石青色云紋常服,質地精良,卻掩不住身形透出的那份沉重。
楚逸的目光,如通兩道探照燈,瞬間鎖定了踏入殿內的蘇然。那目光銳利、直接,帶著上位者慣有的審視,以及一絲因趙內侍提前通報而引發的、毫不掩飾的探究與凝重。整個書房的空間仿佛因這道目光而驟然縮小,無形的壓力沉沉壓下,空氣都似乎停止了流動。
趙內侍趨步上前,深深一躬:“殿下,臨州蘇然帶到?!?/p>
楚逸沒有立刻回應趙內侍,他的視線依舊牢牢盯在蘇然身上,仿佛要將這個青衫洗得發白的年輕人從里到外看個通透。數息之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如通繃緊的弓弦:“蘇然?”
“草民蘇然,拜見太子殿下。”蘇然依禮躬身,動作流暢自然,既不顯卑微,也無絲毫諂媚,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微微垂著眼瞼,避開了那極具壓迫感的直視,姿態恭謹卻疏離。
“免禮?!背莸穆曇袈牪怀鱿才?,目光卻依舊如鷹隼般銳利,“趙安說,你在府門外,僅憑稅吏閑談、馬蹄磨損、朝臣面色,便推斷出孤今日之憂在于北境互市名額之爭?”他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帶著強烈的質疑和一種被窺破心事的震動。
殿內落針可聞。侍立在角落的年輕內侍連呼吸都放輕了。趙內侍(趙安)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
蘇然直起身,迎向楚逸審視的目光。那雙墨玉般的眼眸平靜無波,清晰地映出楚逸略帶憔悴卻威嚴的面容。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不高不低,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書房內:“回殿下,草民妄測。依據有三?!?/p>
他略微停頓,條理分明地開始陳述,每一個字都如通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清晰的回響:
“其一,入城所見。城門稅吏查驗公文,封簽火漆印泥鮮亮未干,且多為戶部制式,顯是近兩日往來頻繁。城郊驛站,兵部驛道方向,馬蹄鐵印痕尤深且新,遠超其他方向,足見近期軍情急報或人員往來密集。此二者,指向戶部、兵部事務陡增。”
“其二,朝會散后。幾位身著緋紫官袍的大人出宮時,神色迥異。有步履匆匆,面帶隱憂;有則步履舒緩,與人談笑,眉梢眼角難掩得色。朝堂之上,若非關乎重大利益分配,何至于此?”
“其三,時節與邊情。北境秋糧將熟,乃胡人眼中肥肉。今歲北方寒流早至,草原水草恐難支撐。胡人南下牧馬劫掠,已成定局。強拒則邊軍疲敝,耗費巨大;安撫則需懷柔?;ナ幸约Z易馬,暫緩其鋒,實為老成謀國之策?!彼哪抗馓谷坏嘏c楚逸對視,沒有絲毫閃躲,“然互市名額有限,涉及邊軍戰馬補給、糧商巨利輸送、乃至各方勢力安撫平衡。戶部掌錢糧配額,兵部控邊關防務與馬政,此二部必為漩渦核心。多方角力,殿下居中協調,焉能不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