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林硯秋就揣著圖紙鉆進了霧蒙蒙的堤壩。江風(fēng)裹著水汽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涼,他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靴底沾記了黑褐色的軟泥,每一步都像灌了鉛。
“林小哥,這么早就在轉(zhuǎn)悠?”
瘦高個工匠扛著鋤頭從旁邊經(jīng)過,褲腳卷得老高,小腿上沾著草屑,“王師傅正罵咧咧地清點沙袋呢,說咱們昨晚沒填夠數(shù)。”
林硯秋沒接話,只是蹲下身扒開堤壩表層的土。夯土層松得像發(fā)糕,用手指一摳就能剜下一塊,里面還混著沒壓實的草根。他眉頭越皺越緊,又往深處挖了挖,土層依舊松散,甚至能看見細(xì)小的水流在縫隙里竄動。
“難怪擋不住水。”
他喃喃自語,指尖捻著濕土,“這夯土密度連三成的力道都沒到,跟堆散沙似的。”
“可不是嘛。”
矮胖工匠湊過來,手里還拎著個破水壺,“老法子就是用石碾子滾兩圈,能有多結(jié)實?去年汛期,這邊的堤壩就塌過一回,壓壞了下游三戶人家的屋子。”
林硯秋站起身,沿著堤壩往前走,目光掃過每一處裂縫。走到中段時,他停在一個半人高的豁口前,這里的土層更糟,用腳一踹就能掉下一大塊。“問題就出在這兒。”
他指著豁口處的斷層,“夯土不密實,又沒讓好排水,江水一泡就軟,不塌才怪。”
“那能咋辦?”
瘦高個撓撓頭,“祖上傳下來的就是這法子,石碾子壓完再用腳踩踩,還能咋改?”
“得改夯土的法子。”
林硯秋蹲下身,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示意圖,“先在土層里埋三層竹編排水網(wǎng),再分層夯打
——
底層用碎石混合黏土,中層加茅草防滲,頂層鋪細(xì)沙導(dǎo)流。每層都得用重夯砸實,至少砸夠百下,這樣才能扛住水流沖擊。”
“百下?”
矮胖工匠咋舌,“現(xiàn)在咱們也就砸三十下,再多胳膊都得廢了!”
“用省力的法子。”
林硯秋畫著夯具的圖樣,“把石碾子改成帶鐵齒的夯錘,再安上木杠桿,兩個人就能抬動,砸下去的力道比石碾子大十倍。”
正說著,身后傳來木杖戳地的咚咚聲。王福披著件打補丁的蓑衣站在霧里,臉色比江底的淤泥還黑,他左臉頰上那道從眉骨延伸到下巴的疤,是年輕時被洪水卷走的石塊劃的,此刻在晨光里泛著暗紅:“小娃娃又在胡咧咧什么?什么排水網(wǎng)、鐵齒夯,聽著就不是正經(jīng)治水的門道!”
林硯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王師傅,您看這堤壩的土,一摳就散,不改良夯土技術(shù),填再多沙袋也白搭。”
“放屁!”
王福的木杖重重戳在地上,濺起的泥點打在林硯秋的褲腳上,他那只缺了小指的左手猛地攥緊,那是五十年前救一個被卷進漩渦的小工匠時被石頭碾掉的,“老祖宗用石碾子壓了幾百年堤壩,輪到你這兒就成了落后?我十五歲跟著師父守堤,見過七次大汛,靠的就是這老法子!你當(dāng)我這道疤是白來的?”
“祖宗的法子也得看管用不管用。”
林硯秋沒退避,目光直視著他,“去年塌堤、今年潰洞,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
“那是后生們偷懶!”
王福氣得胡須發(fā)抖,指著遠(yuǎn)處的工匠,聲音陡然拔高,“三十下夯打得馬馬虎虎,能怨法子不好?想當(dāng)年我?guī)煾冈跁r,夯土得跪著聽聲響,悶聲就得返工!你這什么分層夯土、鐵齒夯錘,聽著就異想天開,真要按你說的讓,耽誤了工期誰負(fù)責(zé)?下游百姓要是遭了災(zāi),你賠得起命嗎?”
“我負(fù)責(zé)。”
林硯秋的聲音很穩(wěn),“若是改良后還不如現(xiàn)在,我任憑處置。可要是成了,就能保住下游幾萬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