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大多數官兵雖敬她慕她,也有些怕她懼她,總覺她為人態度太過冷漠。
然而近來幾日,她再給傷員們敷藥,則會有意與他們談談閑話,聊聊閑天。只不過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那張疏離淡漠的面具好像始終戴在她臉上,很難再摘下來;即使她有心與眾人溫和交流,也不可能再像幼時那般露出滿面春風的笑容,無論神情還是笑意,都是暗夜里淡淡的月光,柔和之中帶一點清冷。
好在官兵從她的行為舉止里感受到了她的善意,終于在一個夜晚,一名官兵忍不住向她開口:“謝大夫,不瞞你說,其實……其實我早就知道聽說過你的名字。”他向左右看了看,見其他傷員都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才越發小聲地道:“長安城破之前,在禁宮大殿上指責天子的那人,便是謝大夫你嗎?”
謝緣覺點點頭。
那官兵滿臉詫異,無法理解:“這可是死罪,難道謝大夫當時一點就不怕嗎?”
謝緣覺沉思了一會兒,眉目間浮現回憶的色彩,唇角揚起淺淺的笑意:“怕,我自幼就不夠有勇氣,向來懼怕死亡。但我有一個朋友,她是這世間最為勇敢之人。只要是她認為對的路,哪怕刀山火海她都會去闖;只要是她認為對的事,哪怕天地萬物相阻她都會去做。她既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應該向她看齊。”
那官兵臉色更為復雜:“所以……所以謝大夫那天說的話……”
謝緣覺道:“你知道我那天與圣人說了什么?”
那官兵道:“雖然那是在禁宮里發生的事兒,但據說當時大殿上有無數侍衛見到了這一幕,總會有人把這事傳出宮外,現在民間很多人都知道這事。”
謝緣覺反問道:“那么你認為那些話不對嗎?”
“不,不是,可是……”那官兵居然有些語無倫次,突然靜下來,又想了半晌才道,“既然謝大夫到現在也認為那些話是對的,又為何……為何如今還要幫著大崇朝廷?”
交談到此處,謝緣覺登時了然。
自己猜得沒錯,近來官兵們心思浮動,甚至打算當逃兵逃跑,不是因為惜命怕死,只是因為他們覺得不值得。
不值得為了這樣的皇帝與這樣的朝廷付出。
謝緣覺思索道:“那你為何要當兵?”
那官兵道:“我也不說大話欺騙謝大夫,沒什么別的緣故,當然就是因為軍餉。我這個人會的本事不多,但很有一把子力氣,想來想去,還是當兵最適合我。在軍中吃的穿的都不要我出錢,每月領的軍餉能拿來養活家人,是一件大好事啊,但我怎么也沒想到……”
謝緣覺道:“那你的家人現如今都在何處?狀況如何?”
那官兵驀地一呆,臉色不由沉下來,長嘆道:“我不知道,自從天下大亂,我已經很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
不知是此刻夜色太深,還是兩人所聊話題太過沉重,更或者兩者原因皆有,謝緣覺心口又微微痛起來,她伸手撫了撫疲倦的眉心,闔上雙目,靜默少頃,方幽幽道:“你剛才的問題,再過兩日,我給你答案,給你們答案。”
良言為藥醫心病,以身作餌扭乾坤(三)
與那些官兵談過話以后,謝緣覺又去找了之前那幾個在城下唱戲的伶人。
本來,像他們這般在戲中嘲笑譏諷天子,是大不敬之罪,本應處以極刑。但凌霄可憐他們身不由己,所做一切都是被梁守義威逼脅迫,是以她早已與李定烽約好,要她幫忙出手的前提,便是放那幾個伶人一條生路。
可是他們并不安心,只怕此事傳到麒州或西川,圣人或太上皇并不肯放過自己。謝緣覺請他們再編一出戲,他們只覺這是一個將功贖罪的好機會,忙不迭答應。
兩日后,一出新戲在賚原城中的營所上演。
戲中的主人公與看戲的眾人身份相同,亦是大崇一名最底層的官兵,此戲第一折唱的乃是那官兵投軍之際與其父母妻兒依依惜別的情景,到了第二折急轉直下,唱的卻是反賊作亂,長安失陷,那官兵的父母妻兒也被迫逃離出城,逃難途中歷經艱險,仍免不了被別地的叛軍所害,客死異鄉。
現如今大崇遍地烽火,音書難寄,大多數官兵都失去了自己家中親眷的消息,不敢猜想他們自己父母妻兒的遭遇是否也如戲中這般?這些官兵自然是看得又怒又痛,義憤填膺,紛紛起身請戰,恨不得立刻就殺出城去與城外的叛軍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