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紅喜字還在窗玻璃上洇著潮氣,林秀芬醒時,天剛蒙蒙亮。窗外的槐樹葉子上掛著露水,被風一吹,簌簌地落下來,打在窗臺上沙沙響。身側的陳建國還在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胳膊搭在她腰上,帶著股棉布襯衫曬過太陽的暖烘烘的味。
她輕輕挪開他的胳膊,披上衣裳下床。地上的紅鞭炮碎屑還沒掃凈,踩上去咯吱響。墻角的煤爐昨晚封了火,此刻只剩點余溫,她往爐膛里添了幾塊碎煤,劃了根火柴引著,藍色的火苗舔著煤塊,漸漸騰起橘紅色的光。
從娘家帶來的木箱里,她翻出一小袋小米。是母親特意篩過的,顆粒圓潤,黃澄澄的像碎金子。她抓了兩把放進搪瓷缸,用清水淘了三遍,缸底沉著幾粒沙子,是母親說的“土氣”,吃了才踏實。往缸里添了半缸水,坐在煤爐上,看著水汽一點點冒出來,小米的清香混著煤煙味,在小屋里慢慢散開。
“醒了?”陳建國揉著眼睛坐起來,頭發睡得亂糟糟的,像堆鳥窩。他看見林秀芬系著圍裙在灶臺前轉,突然紅了臉,“我來我來,哪能讓你讓飯。”
“你躺著吧,粥馬上好。”林秀芬回頭時,正撞見他光腳往地上踩,趕緊從床底下拖出他的布鞋,“穿鞋,地上涼。”
陳建國嘿嘿笑著穿上鞋,湊到煤爐邊看搪瓷缸:“真香。我媽說,新媳婦第一頓讓小米粥,日子能細水長流。”
“你媽還說啥了?”林秀芬往缸里攪了攪,小米已經煮得開花,湯稠乎乎的。
“還說……”陳建國撓撓頭,聲音低了半截,“說讓我疼你。”
林秀芬的臉熱了,轉身去拿碗。碗柜里只有兩只粗瓷碗,是廠里發的福利品,邊緣都帶著點磕碰。她把粥盛出來,晾在桌上,剛要說話,院門口突然傳來了咳嗽聲。
是陳建國的母親,挎著個藍布包袱,站在門口往里瞅。“建國,秀芬,我來看看。”老太太的山東口音裹著寒氣,把屋里的暖融融的氣息沖散了一半。
陳建國趕緊迎上去:“媽,您咋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怕你們年輕人大半夜的睡不好。”老太太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解開繩子,里面是捆干豆角,還有幾個硬邦邦的玉米面窩頭,“家里的菜,給你們添點。”她的眼睛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桌上的兩碗粥上,眉頭微微皺了下,“就喝這個?”
林秀芬剛要解釋,老太太已經掀開了缸蓋:“新媳婦得學會過日子,小米金貴,摻點玉米面煮才扛餓。”她說著就去翻包袱,“我帶了玉米面,我來煮。”
“媽,秀芬煮的挺好。”陳建國想攔,卻被老太太用胳膊肘懟開了,“你懂啥?女人家過日子,就得精打細算。”
林秀芬站在原地,手還攥著剛擦完桌子的抹布,指節都捏白了。她看著老太太把半袋玉米面倒進搪瓷缸,原本清亮的小米粥瞬間變得渾濁,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
那天的早飯,誰都沒怎么說話。老太太一個勁往陳建國碗里夾窩頭,說“我兒子干活累,得多吃點”,林秀芬的碗里卻只有半碗混著玉米面的粥,喝在嘴里,有點刺嗓子。
老太太沒走,說要住些日子“幫襯幫襯”。九平米的小屋,突然就顯得逼仄起來。林秀芬把靠墻的木箱挪了挪,騰出塊地方給老太太搭了張臨時的小床,拉了塊花布簾子隔開,走路都得側著身子。
麻煩像雨后的蘑菇,悄悄冒了出來。老太太習慣早起,天不亮就“哐當哐當”地捅煤爐,林秀芬上中班想多睡會兒,被吵醒了也只能閉著眼躺著;林秀芬把肉票攢起來,想周末給陳建國讓頓紅燒肉,老太太卻趁她上班,偷偷割了塊肥膘煉了油,說“煉油能吃好久,比吃肉劃算”;最讓林秀芬難受的是,老太太總在陳建國面前念叨“城里媳婦就是嬌氣”,說她洗菜浪費水,縫補衣服用線太費。
陳建國夾在中間,像塊被兩面烤的餅。白天在車間累了一天,晚上回家,一邊是母親唉聲嘆氣地訴苦,一邊是林秀芬紅著眼圈不說話。他想勸母親,老太太就抹著眼淚說“兒大不由娘”;想哄秀芬,話到嘴邊又變成了“我媽年紀大了,你多擔待點”。
有天晚上,林秀芬在燈下縫衣服,老太太在簾子那邊翻來覆去睡不著,唉聲嘆氣的。陳建國煩得抓耳撓腮,猛地坐起來:“媽,您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