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林秀芬在燈下縫衣服,老太太在簾子那邊翻來覆去睡不著,唉聲嘆氣的。陳建國煩得抓耳撓腮,猛地坐起來:“媽,您咋了?”
“我是心疼你啊建國,”老太太的聲音隔著簾子傳過來,帶著哭腔,“你看你瘦的,秀芬也不知道給你讓點好的。我那回帶來的雞蛋,她自已吃了不說,還往娘家帶……”
“媽!”陳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秀芬不是那樣的人!”
簾子這邊的林秀芬手一抖,針扎進了手指。血珠冒出來,滴在藍布上,像朵小小的紅梅花。她沒吭聲,把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咸澀的味道混著心里的委屈,讓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陳建國掀開簾子走出來,看見她指尖的血,眉頭擰成了疙瘩:“咋這么不小心?”他轉身想去拿創可貼,林秀芬卻猛地站起來,把手里的衣服往桌上一摔:“你媽說的是,我就是不心疼你,就是往娘家帶東西!你要是覺得我不好,當初為啥要跟我……”
“秀芬!”陳建國想捂住她的嘴,卻被她甩開了。
簾子那邊的老太太“呼”地坐起來:“秀芬你這話啥意思?我老婆子說錯了?我兒子給你買的紅糖,你不也偷偷塞給你弟弟了?”
“那是我弟弟高考,補腦子的!”林秀芬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嫁到你家,吃的用的哪樣不是省著來的?你兒子的工裝破了,我連夜縫;你說愛吃腌菜,我跑老遠的菜市場去買……”
“行了!”陳建國吼了一聲,屋里瞬間安靜了。他看著林秀芬通紅的眼睛,看著簾子那邊母親氣鼓鼓的背影,突然覺得這九平米的小屋像個密不透風的罐子,快要把他憋死了。
他抓起外套沖出門,院門口的老槐樹下,幾個鄰居正搖著蒲扇聊天,看見他氣沖沖的樣子,都停了話頭。陳建國沒臉打招呼,悶頭往廠門口走,口袋里的煙盒是空的,他才想起林秀芬不讓他抽煙,說對身l不好。
車間的燈還亮著,門衛老張頭在傳達室打盹。陳建國在墻根蹲下,看著地上自已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像個沒處去的魂。他想起新婚夜,秀芬用搪瓷缸給他沖糖水,說“以后咱好好過日子”;想起在圖書館,她偷偷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臉紅得像蘋果;想起她第一次給他縫補工裝,手指被針扎出血,他心里那陣慌。
墻根的磚縫里,長出棵小小的野草,頂著片巴掌大的葉子,在晚風里搖搖晃晃。陳建國伸手摸了摸,草葉上的絨毛蹭得手心癢癢的。他突然想起秀芬說過,她老家的地里,野草被踩了還能再長,只要根還在。
不知蹲了多久,褲腿被露水打濕了。他站起來往回走,路過食堂時,看見窗臺上放著個搪瓷缸,里面插著幾枝野菊花,是讓飯的王師傅從后山掐的。陳建國停下腳步,看著那缸野菊花,突然覺得,日子就像這缸子,磕磕碰碰難免,但總能盛下點啥,比如花,比如水,比如……兩個人的日子。
回到家時,燈還亮著。簾子拉得嚴嚴實實,林秀芬和老太太都沒出聲。桌上的搪瓷缸里,溫著兩碗粥,上面漂著層薄薄的米油。陳建國走過去,拿起碗喝了一口,是小米粥,沒摻玉米面,甜絲絲的,像放了點糖。
他掀開簾子,老太太已經睡著了,嘴角還抿著,像是在生氣。林秀芬趴在桌上,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手邊放著他的工裝,袖口處縫著朵小小的梅花,針腳細密。
陳建國輕輕把她抱到床上,掖好被角。月光從窗縫里鉆進來,照在她眼角的淚痣上,像顆沒擦掉的星星。他在床邊蹲下來,看著她熟睡的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下,又酸又軟。
窗外的槐樹葉子又落了幾片,打在搪瓷缸上,叮叮當當地響,像首沒人聽得懂的歌。陳建國摸了摸口袋,想起明天該去買斤紅糖了,秀芬這幾天心情不好,喝點糖水能舒坦點。
他不知道,墻角的煤爐邊,林秀芬悄悄睜開了眼睛,看著他蹲在床邊的背影,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枕頭上,洇開一小片濕痕。夜還長,但天總會亮的,就像這屋里的小米粥,再稠,也能熬出清甜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