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天熱得早,這還沒立夏,日頭就毒了起來。秋泓待在院子里的樹蔭下,露著雙臂的貼身小衫外只穿了一層紗衣,隱隱約約可見他那有些纖瘦的肩膀。
沈惇的視線就停在上面不移開,他摸了摸下巴,說道:“鳳岐,我發現你的肩窩里,有一顆紅痣。”
秋泓拿扇子丟這人:“沈公少害我的臊。”
沈惇一笑,湊到了近前:“昨日李岱如的娘進宮面見了皇后,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聲,惹得一眾命婦也傷心,今個兒圣上下旨,駁回了謝青浦的折子,準備拍板李執發配煙瘴之地。”
秋泓“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鳳岐,你這招以退為進可是真好,我在這里,你都不想說什么嗎?”沈惇故意問道。
秋泓撿起扇子,隨口回答:“我有什么好說的?”
沈惇伸手一拽他,把這正準備撇下自己進屋的人拉到了懷里:“還是在你這里好,后院也沒個女子,倒省了來往不便。”
秋泓一抬嘴角,推開了就想要動手動腳的沈惇:“快別提了,我娘上月來京,在我耳邊念叨了小半月續弦的事。若非我爹在少衡又惹出了亂子,她少不得再住上仨月,整日耳提面命我速速娶個媳婦,操持家里。”
說完,秋泓心煩意亂地搖起了扇子。
沈惇偏不跟著他的話走,繼續追問:“前天,你去裴府,都和你師相說了什么?”
秋泓瞥了沈惇一眼:“沈公希望我說什么?”
沈惇笑了一下:“聽說,你勸裴相在他下月六十六壽辰后,向陛下辭官還鄉。”
秋泓沒答這話。
“鳳岐,”沈惇一嘆,“有時,你倒是心善。”
自裴烝被輕羽衛捉入詔獄后,裴松吟一直告病不出,眼瞧著馬上就是四月十一他的六十六壽辰了。百官們也拿不定主意,這壽禮到底該不該送,這門到底該不該登呢?
若是裴松吟仍舊“賴在”長纓處總領大臣的位置上不走,那“裴家私通邪道”一案怕是要愈演愈烈,就算是曾經與他最為親厚的同僚吳重山大概都不會上門祝壽;可若是裴松吟在此之前就上疏請辭,保全他最后一絲體面,這壽還是得象征性地祝一祝。
但看現在這情形,裴松吟似乎是打算和“沈黨”抗爭到底。
“一個半截身子都要埋入黃土的人了,何必如此執著呢?”沈惇輕飄飄地說道,“三天前,許玨明那如今在裴氏老家北懷任職的同年送來信,說年前清查兩懷耕地,從裴家清出了不少他們私吞的田產。鳳岐,我記得裴松吟大兒子在宣陽書院任掌事時,就通過鄔家收攏過不少本地良田。”
秋泓坐著不說話。
沈惇看他:“鳳岐,我知你是個做實事的人,不屑于和那幫仗著位高權重,各處搜刮油水的蠹蟲為伍。裴松吟就是個蠹蟲,還是本朝最大的蠹蟲之一,等來日你我執掌長纓處,這等蠹蟲,勢必要一個一個地清理出來。如今,把裴松吟送走,就是第一步。”
“第一步?”秋泓扯了下嘴角,“北懷縉紳遍地,我在南廷時為籌謀軍餉,沒少派御史去那地方清田清稅,可到頭來呢?不光竹籃打水,還差點折進去兩個御史。那些個樹大根深的縉紳士族只要動了他們頭上的土,就抬著婦女孩子的棺材板到縣衙一通哭鬧,五次三番胡攪蠻纏,動輒就是朝廷大員草菅人命,惹得那些不明事理的百姓和他們一起抄起斧頭沖撞衙門。淮實,方才你說許玨明的同年在北懷清田,還清了裴家的田,可我當初連普通縉紳的田都動不了,你如何就能查出裴家的田有問題呢?”
沈惇一噎,不說話了。
而就在兩人相持不下的此時,沈家管事沈才匆匆忙忙地跑進了秋府宅院,這個個子矮小、面龐黢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秋泓,就要貼上自家老爺低聲稟報。
“行了,有事說事,不用神神秘秘的。”沈惇正不悅,一見沈才這副做鬼的模樣就鬧心。
沈才觳觫了一下,低頭答道:“方才宮里傳出消息,說,說陛下不見了。”
一聽這話,原本準備端茶喝水的秋泓一愣:“什么叫不見了?”
沈才咽了口唾沫,小聲說:“不見了,就是,不見了。錢公公給我家次相送來的密報,說陛下昨夜就不見了,他們,他們在城里頭找了一宿,也沒找著。百般無奈,這才,這才……”
沈惇霍然起身,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錢奴兒這石破天驚的消息是單送給他一人的。而現在,秋泓也知道了。
只見那先前還氣定神閑的秋泓忙不迭地進屋更衣,又遣家仆去宮里遞牌子,求見太子。可宮里早已亂成了一團,別說太子了,就算是宮門口的天麟橋都被封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