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觀香斷陰陽（第1頁）

入了冬，聞香堂的香火氣更重了。老觀主把曬好的艾草和蒼術捆成束，懸在門楣上，說能擋過冬夜里的陰寒。阿香則迷上了熬香膏——用臘月的雪水浸泡檀香木，再摻上蜂蠟慢慢熬，說是能讓請神香燃得更穩。

這天雪下得緊，巷子里的腳印沒等落穩就被新雪蓋了。傍晚時，聞香堂的門被人叩響，力道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阿香開門，見門口站著個穿藍布棉襖的婦人，懷里抱著個襁褓，臉凍得通紅，鼻尖卻沁著細汗。“是……是聞香堂嗎？”她聲音發顫，懷里的襁褓動了動，傳出微弱的哭聲，像只受驚的小貓。

老觀主正在爐邊烤火，抬眼看見婦人，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進來吧。”他往爐里添了塊炭，“把孩子抱近點，別凍著。”

婦人剛踏進門，阿香就聞到股奇怪的味——不是奶香，也不是藥味，是種極淡的腥氣，混在婦人身上的皂角香里，像生肉被雪凍住的味道。

襁褓里的孩子還在哭，聲音細得快要斷了。阿香湊過去看，那孩子臉皺巴巴的，閉著眼，可眼角卻掛著淚，睫毛上竟凝著點白霜——明明屋里燒著炭，暖和得很。

“孩子三個月了。”婦人把襁褓往懷里緊了緊，“從生下來就沒睜眼，大夫說沒病，可就是……就是總哭，尤其是夜里，哭得像有針往嗓子眼里扎。”她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幾塊銀元，“求觀主發發慈悲，看看這孩子是怎么了？”

老觀主沒接銀元，只取了三炷香點燃。煙氣剛冒頭，就被爐子里的熱氣沖得歪歪扭扭，香灰落得又快又碎，在案上積成片白，像撒了把鹽。

“不是孩子的事。”老觀主盯著香頭，“是你懷他的時侯，去過不該去的地方。”

婦人臉色“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我……我沒有……就……就去年冬天，在河邊撿過塊銀鎖，看著成色好，就揣回來了……”

“哪條河？”阿香突然問。他聽見孩子的哭聲里，藏著流水的聲音，嘩嘩的，冷得刺骨。

“城西的斷頭河。”婦人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他們說那河淹死過好多人，是……是陰河……”

老觀主嘆了口氣，從供桌下摸出個小陶罐，里面裝著些黑色的膏狀東西，正是阿香前幾天熬的香膏。“把這膏子抹在孩子眉心。”他遞給阿香，“你跟她去趟斷頭河，找塊被水沖上岸的老木頭，回來時記得帶捧河邊的冰。”

阿香接過陶罐，指尖觸到罐身冰涼。他低頭看襁褓里的孩子，那孩子還在哭，可這次阿香聽清了——哭聲里除了流水聲，還有個女人的嘆息，幽幽的，像在說“冷啊”。

到了斷頭河，雪還在下，河面結著層薄冰，冰下的水黑沉沉的，看著讓人發怵。婦人指著岸邊的蘆葦叢：“我就是在那兒撿的銀鎖，后來被我男人熔了打了副鐲子……”

阿香沒說話，蹲在河邊看冰。他鼻尖湊近，聞到冰里裹著股怨氣，比祠堂里那小姑娘的還重，像無數雙冰冷的手，抓著什么東西不肯放。

“是有個女人死在這兒。”阿香突然開口，盯著冰面下隱約的黑影，“懷著重身子死的，孩子也沒了。你撿的銀鎖，是她給孩子準備的。”

婦人嚇得后退一步，撞在蘆葦叢里：“我……我不知道……我把鐲子扔了行不行？我還回去行不行？”

“扔了沒用。”阿香用樹枝敲了敲冰面，“她不是要你的鐲子，是想讓孩子看看光。你看這孩子總閉著眼，是她把自已的‘看不見’，過給孩子了。”

他從懷里摸出張紙扎人事，是張畫著孕婦的符，是前幾天跟著老觀主學畫的。阿香把符放在冰面上，又掏出火折子，想點燃，可風太大，火總被吹滅。

“你對著冰說句話。”阿香轉頭對婦人道，“說你知道錯了，說這孩子該看看太陽。”

婦人愣了愣，突然“撲通”跪在冰邊，眼淚混著雪水往下掉：“對不住……對不住你啊……我不該貪小便宜……這孩子是無辜的，讓他睜眼吧，讓他看看太陽吧……”

她話音剛落，阿香手里的火折子突然燃得旺了。符紙在冰面上燒起來，火苗竄得老高，竟沒被風吹滅。火光里，阿香看見冰下浮出個模糊的影子，穿著濕透的棉襖，肚子高高隆起，正隔著冰往岸上看。

孩子的哭聲突然停了。

阿香趕緊把香膏抹在孩子眉心。那膏子遇熱融化，散出淡淡的檀香，混著雪水的清冽。就見孩子的眼皮顫了顫，慢慢睜開條縫——是雙極亮的眼睛，像盛著星子。

冰下的影子對著孩子笑了笑，慢慢沉了下去，水面的冰“咔嚓”響了一聲，裂開道細縫，像嘆了口氣。

回去的路上，孩子沒再哭，反而對著阿香咯咯地笑。婦人抱著孩子，腳步輕快了不少，路過巷口時，把那幾塊銀元硬塞給阿香，說啥都要謝。

阿香把銀元遞給老觀主，老觀主卻讓他自已收著。“這是你該得的。”他看著爐子里跳動的火苗，“觀香人斷陰陽，說到底，是幫活人還虧欠，幫死人了心愿。你今天讓的，比請神還頂用。”

阿香摸了摸懷里的陶罐，里面的香膏還剩小半。他想起孩子睜眼時的樣子，又想起冰下那個影子的笑，突然覺得，聞香堂的香火氣里，好像多了點別的味道——是暖的，像雪化了之后，春天要冒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