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時,聞香堂的槐樹下冒出叢新綠,阿香蹲在那兒數嫩芽,鼻尖突然鉆進股熟悉的焦糊味。不是燒紙的糊,是……火藥的味。
他抬頭,看見巷口跑進來個穿短打的后生,褲腳沾著泥,懷里揣著個油紙包,跑得急,差點撞在槐樹上。“觀主在嗎?”后生嗓門亮,帶著股煙火氣,“我爹他……他說胡話了!”
老觀主正在翻曬去年的柏葉,聞言直起身。阿香已經聞到了——后生身上除了火藥味,還纏著股鐵銹混著血腥的腥氣,像剛從戰(zhàn)場上拖下來的傷兵。
“你爹是干啥的?”阿香問。
“在火藥坊碾硝石的。”后生抹了把汗,“昨兒個坊里炸了,沒傷著人,可我爹從那兒回來就不對勁,總對著墻喊‘對不住’,夜里還往灶膛里鉆,說‘火太旺,壓不住’……”
老觀主燃了三炷香,這次的煙氣沒歪沒斜,卻透著股燥意,香頭“噼啪”響,像有火星往外蹦。“是火藥坊的老魂找上來了。”他沉聲道,“那坊子早年炸過一次,死了七個碾硝工,尸骨都埋在灶臺下,你爹是頭一個敢在那兒起灶讓飯的。”
后生臉都白了:“那……那咋辦?我爹他……”
“得去趟火藥坊。”老觀主取來個布包,里面是些曬干的艾葉和硫磺,“你爹是被那些魂纏上了,他們不是要害他,是怕火,怕再炸一次,想讓他把灶挪走。”
阿香跟著后生往城外走,越靠近火藥坊,那股焦糊味越濃,混著硝石的嗆味,刺得人鼻子發(fā)酸。坊子門口圍著圈人,都在議論昨兒個的爆炸,說灶臺那邊的地面裂了道縫,往外冒黑煙。
阿香剛踏進門,就聽見無數細碎的聲音——是碾硝石的“咯吱”聲,是有人咳嗽的“咳咳”聲,還有……骨頭被火燒裂的“咔咔”聲。他看見灶臺邊蹲著七個模糊的影子,都穿著破爛的短打,渾身焦黑,正對著灶膛發(fā)抖。
后生他爹果然在灶膛邊,手里抓著把濕柴,嘴里念叨著“壓下去,快壓下去”,眼睛通紅,像被煙嗆壞了。
“把這撒在灶膛里。”老觀主遞給阿香那包艾葉硫磺,“再點三炷請神香,這次請‘火神’。”
阿香劃著火折子,硫磺遇火“轟”地竄起串藍火苗,艾葉燒得噼啪響,煙氣直往上沖。他點燃請神香,舉在手里,突然想起老觀主教的話——神在意不在形。
他對著那些焦黑的影子,也對著灶膛里的火,朗聲道:“火是暖人的,不是燒人的。你們怕火,可這灶膛里的火,是用來讓飯的,是活人的煙火氣。”
香頭突然爆了個火星,阿香看見香爐(這次是臨時找的粗瓷碗)里浮出個紅影,像團跳動的火苗,卻不燙人,反而帶著股安穩(wěn)的熱。紅影往灶膛里探了探,那些焦黑的影子突然不抖了,慢慢站起身,對著紅影作揖。
“爹!”后生沖過去,想拉他爹,卻被老觀主攔住。
就見他爹放下濕柴,轉身往灶臺后的墻角走,蹲下身用手刨土。沒刨幾下,就露出幾塊燒焦的骨頭,混在碎硝石里,黑得像炭。
“埋在這兒……得遷走……”他爹喃喃道,眼神清明了不少,“他們說,要埋在有樹的地方,不見火……”
老觀主讓后生找了塊布,把骨頭小心包起來。那些焦黑的影子跟著布包往外走,走到坊子外的柳樹下,慢慢散了,像被風吹走的煙。
回去的路上,后生他爹已經能說整話了,說昨夜夢見七個工友,渾身是火地追他,喊著“灶火壓不住了”。“是我糊涂。”他拍著大腿,“都知道那底下埋著人,圖省事就在上頭壘了灶,是我對不住他們……”
阿香跟在后面,手里還攥著那截沒燃完的請神香。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他卻聞見股不一樣的香——是火藥的燥、硝石的嗆,混著柳樹葉的嫩,竟奇異地融成股踏實的味,像漢子們揮著錘子碾硝石時,汗珠子砸在地上的響。
老觀主站在聞香堂門口等他們,槐樹下的新綠又冒高了些。“今天請的火神,是你自已心里的‘敬’。”他對阿香說,“敬天地,敬生死,敬那些看不見的魂靈,這才是觀香一脈的根。”
阿香低頭看掌心,那截香燃盡了,留著點溫熱的灰。他突然明白,所謂“瘋骨”,或許從來不是瘋,是天生帶著這份敬,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重,聞見別人聞不見的疼。
堂里的香爐又添了新香,煙氣筆直地往上飄,穿過窗欞,融進春日的陽光里,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