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家的祠堂在老宅西跨院,一腳踏進去,阿香就被那股茉莉香裹住了。不是清雅的香,是悶在潮濕木頭里的甜,甜得發苦,像泡久了的藥湯。
祠堂供著三排牌位,最上頭是先生家老太爺的,黑漆描金,看著最l面。可阿香一進門就盯著供桌底下——那里飄著縷極淡的焦煙,混在茉莉香里,不仔細聞根本發現不了。
“老太爺的牌位,每天早上就對著西邊墻根。”先生指著墻角,那里堆著些落灰的舊木箱,“我讓人挪過,轉天準又轉回去。”
老觀主沒說話,先在祠堂正中擺了香爐,點燃三炷請神香。這次他沒讓阿香旁觀,只說:“你去聞聞那些箱子。”
阿香走過去,鼻尖剛湊近最上面的箱子,茉莉香突然變了味,混著股小孩子的汗味,還有……布料被扯破的脆響。他猛地掀開箱蓋,里面是些舊衣物,一件粉色小襖上沾著塊深色污漬,看著像干了的血。
“是我妹妹的。”先生聲音發啞,“她走丟那天,就穿這件。”
這時,供桌上的三炷香突然“噼啪”響了一聲,煙氣直直沖向老太爺的牌位,在牌位前擰成個圈。老觀主低喝一聲:“土地在前,冤魂莫躲!借香說話——”
話音落,祠堂里的茉莉香突然翻涌起來,像有無數只手在空氣里抓。阿香看見供桌底下慢慢浮出個小小的影子,梳著雙丫髻,穿著那件粉色小襖,正抱著膝蓋發抖。是個小姑娘,看年紀不過七八歲。
“她怕老太爺。”阿香脫口而出。他聞到小姑娘身上的香里裹著恐懼,比王三婆娘那次濃十倍,“不是走丟的,是老太爺把她藏起來了。”
先生踉蹌一步,撞在供桌上:“不可能……老太爺最疼她……”
“疼?”老觀主冷笑一聲,指著那箱舊衣物,“你再聞聞,這襖子里是不是有樟木味?祠堂后墻根那棵老樟樹,樹根底下埋著東西,十年了,樟木的香早該散了,是被別的東西壓住了。”
阿香跟著老觀主繞到祠堂后墻。老樟樹的根盤在地上,像只大手抓著泥土。他蹲下身,鼻尖貼著地面,聞到樟木香里混著腐土的腥氣,還有……木頭被劈開的鈍響。
“在這兒。”阿香指著樹根最粗的地方,那里的土比別處松,像被人動過。
先生找來鋤頭,沒挖幾下就碰到個硬東西。是口小小的木箱,釘得死死的,撬開時,里面除了半塊燒焦的“安”字玉佩,還有幾根小小的骨頭,被件破爛的綢緞裹著——是老太爺常穿的那件壽衣料子。
茉莉香突然變得極濃,濃得讓人喘不過氣。小姑娘的影子飄到木箱邊,伸出小手去夠那半塊玉佩,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我知道了……”先生癱坐在地上,眼淚糊了記臉,“那年老太爺欠了賭債,債主說要拿妹妹抵債……他不是藏她,是……是他自已……”
供桌前的請神香“咔嚓”斷了一截。老觀主取出阿香帶來的桃花紙人,放在木箱上,又點燃一炷破煞香。“塵歸塵,土歸土。”他對著小姑娘的影子道,“冤屈已白,該走了。”
破煞香的煙氣裹著桃花紙人,慢慢托起那小小的影子。這次阿香沒聞到哭聲,只聞見茉莉香突然變得清甜,像雨后初晴的院子里,小姑娘追著蝴蝶跑,笑聲脆得像鈴鐺。
影子最后看了眼阿香,突然對著他手里的桃花紙人笑了,然后隨著煙氣飄出祠堂,消失在秋日的陽光里。
回去的路上,先生把那半塊玉佩給了阿香,說算是謝禮。阿香捏著玉佩,上面的焦糊味散了,倒透出點樟木的清香。
“老觀主,”阿香突然問,“要是當年有人早點聞見這香,她是不是就不用怕那么久了?”
老觀主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樹影,半天沒說話。直到阿香快睡著時,才聽見他低聲道:“香不會騙人,騙人的是人心里的鬼。咱觀香人能讓的,不過是讓那香飄得再遠些,讓藏著的鬼,好歹有個地方能喊疼。”
馬車進了巷子,聞香堂的方向飄來熟悉的檀香味。阿香摸了摸懷里的紙扎人事,那張畫著小辮姑娘的桃花紙,不知何時變得輕飄飄的,像被風吹過,空了。
他低頭笑了笑,把那半塊玉佩小心地放進貼身的布袋里。里面還躺著掌心那張替身符,和老觀主塞給他的門神符,三樣東西靠在一起,暖烘烘的,像揣著團永遠不會滅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