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微的雜貨鋪門口,那棵從楚家大院移栽來的海棠樹苗已長到齊檐高。清明剛過,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給這方小小的天地鋪了層碎雪。她坐在竹椅上,看著扎羊角辮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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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問她
“他們最后在一起了嗎”
的那個孩子,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柜臺后幫她整理賬本。
“阿棠,把那匹藍布給三號鋪子的王嬸送去。”
玉微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依舊透著不容置疑的利落。阿棠應了聲,抱起布卷往外走,辮子上系著的紅繩,像極了當年玉微旗袍上的盤扣。
文化館的年輕人常來請教往事。他們要編一本湘南抗戰史,想把楚家碼頭的故事寫進去。玉微總是讓他們去問顧晏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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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他已經走了五年,她還是習慣性地覺得他就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他記性好,哪次戰役在哪天,記得比賬本還清楚。”
她說著,指節叩了叩桌面,那節奏和顧晏廷當年敲拐杖的聲響一模一樣。
阿棠把整理好的老照片遞給她。有張泛黃的合影里,顧晏廷穿著軍裝,她站在旁邊,短裝的領口別著朵海棠花,背景是硝煙未盡的楚家碼頭。“奶奶,這張能給文化館嗎?”
阿棠的指尖劃過照片上的狼頭令牌,“他們說這是湘南最勇敢的樣子。”
玉微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塵:“拿去。”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那里有個模糊的身影,是沈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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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來定居北京,每年都會寄些茯苓和枸杞來,說是顧晏廷當年在山里常吃的。
深秋的某個午后,沈文軒突然來了。他比上次見面時更蒼老,拄著和顧晏廷相似的拐杖,只是杖頭沒有狼頭,而是雕著朵海棠。“來看看你,也看看他。”
他坐在海棠樹下,看著雜貨鋪里來來往往的街坊,“當年你說把院子留給孩子們,是對的。”
玉微給他泡了杯祁門紅茶,茶煙裊裊中,兩人都沒說話。風吹過,海棠葉沙沙作響,像在替他們訴說那些沒說出口的惦念。沈文軒從懷里掏出個錦盒,打開是枚銀質的海棠花胸針:“這是……
當年想送給你的,沒來得及。”
玉微的指尖撫過胸針的紋路,突然笑了:“現在戴給誰看?”
她把胸針遞給一旁的阿棠,“給你吧,配你那件藍布衫正好。”
沈文軒看著阿棠歡天喜地地別上胸針,突然輕聲說:“文軒兄這個稱呼,他當年喊得真兇。”
玉微想起顧晏廷碰杯時悄悄用的力氣,也跟著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像藏了整個秋天的溫暖。
那年冬天來得早,第一場雪就壓斷了海棠樹的一根枝椏。玉微拄著顧晏廷留下的拐杖,站在樹下看了很久。阿棠要去叫人來修,被她攔住:“不用,樹有樹的活法。”
她撿起斷枝,上面還掛著幾個未凋的花苞,“你看,它還想開花呢。”
夜里,她讓了個夢。回到民國十二年的暮春,楚家大院的海棠開得正好,顧晏廷穿著馬靴站在花下,手里拿著枚銅戒指。“楚小姐,這棋你敢不敢跟我下到底?”
他的聲音里帶著硝煙味,眼神卻比花瓣還軟。她剛要回答,卻被阿棠的哭聲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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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讓了噩夢,正抱著她的胳膊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