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讓了噩夢,正抱著她的胳膊發抖。
“奶奶,我夢到日本人炸碼頭了。”
阿棠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袖口,“你和顧爺爺都不見了。”
玉微拍著她的背,像哄小時侯的自已:“不怕,你看這樹。”
她指向窗外,月光下,海棠樹的枝椏倔強地伸向夜空,“根扎得深,什么風雨都不怕。”
開春后,斷枝的地方竟冒出新芽。玉微讓阿棠把顧晏廷的舊水壺找出來,每天親自澆水。她的手抖得厲害,水灑在泥土上,洇出一個個小小的水洼,像她年輕時在賬本上打的圈。
沈文軒的訃告是北京寄來的。玉微把信放在海棠樹下,燒了些紙錢。火苗舔著紙灰,騰起的青煙里,她仿佛看到三個年輕的身影:穿石榴紅旗袍的自已,帶狼頭令牌的顧晏廷,還有捧著書稿的沈文軒,他們站在楚家大院的海棠樹下,笑得像從未經歷過烽火。
“都過去了。”
她對著空氣說,拐杖在地上敲出篤篤的聲響,“你們看,這花不是開得好好的?”
阿棠考上大學那天,要去北京學歷史。玉微把那枚狼頭令牌交給她:“去看看沈爺爺說的檔案館,把楚家碼頭的賬冊補全。”
她頓了頓,補充道,“告訴他們,不是我們有多勇敢,是這紅土上的人,骨頭都硬。”
送阿棠去火車站的路上,經過重新修繕的楚家大院。海棠樹已經長得合抱粗,記樹繁花像片流動的云霞。有對新人正在樹下拍婚紗照,新娘的婚紗上別著朵海棠花,和當年玉微領口的那朵一模一樣。
“奶奶,你看!”
阿棠指著樹上掛著的木牌,上面寫著
“文物保護單位
——
楚家海棠”。玉微的目光掠過牌子,落在樹下那對相視而笑的新人身上,突然覺得眼眶發熱。
雜貨鋪交給了鄰居打理,玉微搬到了碼頭邊的小瓦房。她每天都會去看那棵海棠樹,有時坐在樹下曬太陽,有時用顧晏廷的舊水壺澆水。有次文化館的年輕人問她,這輩子最驕傲的是什么。她指了指樹,又指了指碼頭來來往往的貨船:“你看,它們都還在。”
深秋的清晨,阿棠從北京回來。她沖進小瓦房時,玉微正坐在窗邊,手里捏著那枚銀質海棠胸針,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安詳得像睡著了。窗臺上,顧晏廷的懷表停在辰時三刻,表蓋內側的
“民國十二年暮春”,早已被歲月磨成了溫柔的弧度。
葬禮那天,阿棠把銀胸針和狼頭令牌一起埋在海棠樹下。來送葬的人很多,有碼頭的老工人,有文化館的年輕人,還有那對在樹下拍過婚紗照的新人。阿棠站在墓前,朗讀著從北京帶回的檔案:“楚玉微,湘南楚家碼頭主事人,1916-1990,在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中,為地方民生及軍備物資轉運作出重要貢獻……”
風吹過,海棠葉紛紛揚揚落下,覆蓋在新翻的泥土上。阿棠突然明白奶奶說的
“他們一直在一起”
是什么意思
——
不是形影不離,而是那些共通守護過的土地、共通經歷過的歲月,早已把兩個人的生命,釀成了這紅土上最醇厚的酒,藏在每一朵花開、每一陣風過里。
許多年后,阿棠成為著名的歷史學家。她在《湘南烽火錄》的扉頁上寫道:“所有偉大的堅守,都始于平凡的選擇。就像那棵海棠樹,在焦土上扎根,在風雨中開花,最終活成了一個民族的記憶。”
書出版那天,阿棠帶著樣書來到海棠樹下。她把書放在樹根處,看著記樹繁花,仿佛看到奶奶坐在竹椅上,爺爺拄著拐杖走來,他們的身影在花影里重疊,像一幅永遠不會褪色的畫。
而那棵歷經滄桑的海棠樹,依舊在每個春天準時開花,粉白的花瓣落在紅土上,落在來來往往的腳印里,像在輕聲訴說:只要根還在,希望就永遠不會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