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 章 月牙疑云（第1頁）

晨光斜切過回廊的雕花窗欞，將一縷金線投在書房的銅鎖上。那鎖扣微微泛著青光，像是昨夜雨水未干。霍明琛站在案前，指尖還殘留著昨夜軍報紙頁的粗糙觸感，可那張被餅干油漬暈開的“幼參議”批文，此刻已不在袖中——舟舟抱著它睡著了，小臉貼在紙角，呼吸均勻。

他轉身欲走，卻見前廳傳來絲竹聲。今日是商會張會長夫人的壽辰，督軍府設宴相賀，賓客云集。舟舟穿著新裁的桃紅外襖，袖口滾著雪白兔毛，正被一群姨娘圍在中間逗弄。她仰頭笑，露出缺牙的豁口，像極了昨夜在帥案上指點江心島時的模樣。那時她還是“小帥才”，是全府上下眼里的福星。

張會長攜幼女登門時，天色正好。那女孩不過兩歲，穿一身月白繡銀的裙衫，發間別著一枚銀鎖，鎖形彎如新月。舟舟一眼瞧見，伸手就去摸。

“巧了不是？”張會長笑著，聲音溫厚如陳年酒甕，“我家丫頭這鎖，是我祖上傳下的，說是能辟邪納福。今日見了舟小姐，更是有緣——您瞧，她那耳后紅痕，不也像一彎月牙？”

眾人順著望去。舟舟耳后那處胎記，隱在發際邊緣，紅得溫潤，形狀如鉤。而張會長的女兒，被丫鬟輕輕一撥衣領，竟也在耳后露出一模一樣的印記，大小、弧度，竟如鏡中倒影。

“雙月通輝，吉兆啊！”張會長撫掌而笑，命人將另一枚銀鎖取出，親自為舟舟戴上，“今日壽宴，便讓兩位小姐結個金蘭緣，日后也好彼此照應。”

銀鎖冰涼，貼上脖頸時，舟舟縮了縮脖子。她抬手去摸，卻發現那鎖內側刻著極細的紋路，像是個字，又看不清。她歪頭看向霍明琛，他正站在廊柱陰影里，目光沉靜，卻未上前。

宴席開席，酒香四溢。老參謀舉杯恭賀督軍：“小帥才三歲知兵，我江南軍政后繼有人！”霍督軍舉杯回敬，眼角余光卻掃過張會長那幼女——她扭頭掙扎，不愿吃菜，奶娘哄著，衣領一歪，胎記再次暴露。

霍督軍放下酒杯，瓷底磕在桌沿，發出一聲輕響。

蘇震霆坐在末席，一直未動筷。他盯著舟舟頸間那枚銀鎖，眼神陰沉如井底寒水。袖中，半頁燒焦的紙片悄然滑出一角，又被他迅速按回。他起身告辭，腳步匆匆，未及出門，身后傳來一聲啼哭。

張會長的女兒受驚于鑼鼓，猛地哭鬧起來，掙扎間扯開領口，胎記全露。賓客目光齊刷刷掃去，有人低語：“這……怎會一模一樣？”“莫不是通胎所出？”“可舟小姐是棄嬰，怎會有姐妹？”

霍太太手中的筷子“啪”地折斷。她死死盯著那孩子，又看向舟舟，嘴唇微微發抖。她曾想除掉這個“災星”，可如今，災星未除，卻冒出了另一個“月牙”。

霍督軍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張會長：“張兄，此鎖何處得來？”

“祖傳之物。”張會長不慌不忙，笑意依舊，“據說，百年前一位貴人遺落江南，鎖中有印，可驗血脈。”

“印在何處？”

“在內側。”張會長輕輕一翻鎖背，那“張”字極小，卻清晰可見，像是用極細的刀尖刻入銀骨。

霍督軍瞳孔一縮。他忽然想起，亡妻臨終前，曾提過一枚遺失的月牙鎖，說是霍家女嬰降生時佩戴，后隨戰火不知所蹤。而舟舟耳后胎記，正是他收養她的最大緣由——與亡妻胎記一模一樣。

他轉身看向舟舟。她正低頭玩著銀鎖，忽然抬頭，伸手摸了摸耳后。那一瞬間，她的眼神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種近乎困惑的清醒——仿佛第一次意識到，自已引以為傲的獨特，竟也能被復制。

夜風穿堂，吹動檐下燈籠，光影晃動如水。霍明琛回到書房時，燭火正穩穩燃燒。他本欲取回軍報，卻見舟舟已熟睡在側房，懷里仍緊緊抱著那頁紙，像護著某種信物。他輕嘆一聲，轉身走向密檔柜。

《庚戌年收養錄》靜靜躺在第三格。他抽出書冊，翻至末頁，忽覺夾層有異。指尖探入，抽出半頁殘紙。

紙面焦黃，邊緣如被火舌舔過。墨跡斑駁，僅存數行：

“……女易，以蘇氏庶出換霍……月牙為記，血契為憑……若日后相認，當以鎖印對……”

落款處，半個“張”字印痕，與今夜那銀鎖內刻如出一轍。

霍明琛呼吸一滯。他手指收緊，指甲掐進掌心，一滴血珠滲出，落在殘頁上，與紙面某處早已干涸的暗紅斑點顏色相近。

窗外，樹影輕晃，一片枯葉飄落，打在窗紙上，發出輕響。他未抬頭，只將殘頁緩緩折起，藏入懷中貼肉處。那紙角鋒利，刮過胸口，像是一道未愈的舊傷被重新撕開。

他走出書房，夜風撲面。舟舟房間的燈已熄，門縫里透不出一絲光。他站在廊下，望著那扇門，久久未動。

次日清晨，廚房送來新蒸的紅豆糕。舟舟醒來第一件事，便是翻找那頁軍報。她展開一看，油漬已干，暈開的字跡像一朵小小的花。她沒笑，也沒鬧，只是輕輕折好，塞進枕頭底下。

她走到銅盆前，撩水洗臉。水波蕩漾，映出她耳后的月牙。她盯著那紅痕，看了很久。

忽然，她伸手，將銀鎖摘下，放在盆沿。銅盆邊緣積著昨夜未擦凈的水漬，銀鎖一放上去，便滑了一下，墜向地面。

霍明琛恰在此時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