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褪去浮塵,前廳的銅盆里炭火已熄,只余一縷青煙從灰燼中蜿蜒升起。抓周臺撤去了紅毯,那卷地圖卻仍攤在墻角,邊緣被油漬浸得微黃。舟舟的小手還沾著餅干碎,指尖無意識蹭過耳后,仿佛那片皮膚底下藏著一道無聲的鐘擺。
霍明琛蹲在地圖前,軍靴踩在地毯接縫處,眉頭鎖得像江面未解的霧。副官們圍在桌邊,一人指著蘆葦蕩區(qū)域:“三艘船被劫,匪旗黑底紅錨,按慣例該派炮艇壓境,逼他們出水道。”另一人搖頭:“水道岔口十七處,蘆葦高過人頭,強攻等于送兵進網。”
“那就等?”霍明琛抬眼,“等他們把貨卸完,再追個空殼?”
話音未落,一道奶聲從桌底鉆出:“哥哥,船沒走。”
眾人一怔。舟舟不知何時爬到了地圖背面,小臉貼著紙面,鼻尖幾乎壓進“蘆葦蕩”三字的墨痕里。她仰起頭,眼睛亮得不像三歲孩童:“紅錨歪了,卡在草根。風從東來,船尾巴翹起來——像蝦。”
副官們面面相覷。有人想笑,又不敢笑。霍明琛卻沒動,只低聲問:“你怎么知道風從東來?”
“聞的。”她抽了抽鼻子,“水腥味重,東邊下雨了。草濕,船沉,走不動。”
廳內一時靜得能聽見屋檐滴水。霍明琛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伸手,將她抱上桌沿。她順勢抓起半塊沒吃完的麥乳精餅干,掰成兩截,擺在地圖兩側。
“深水這邊,”她指著右路,“哥哥帶兵,轟轟響。”又點左路,“叔叔走這邊,悄悄的,踩草根。”她小手一合,“包住!”
副官張了張嘴:“這……這是兵分兩路?”
“不是兵。”舟舟搖頭,認真糾正,“是蝦兵。哥哥是大蝦,叔叔是小蝦。”
霍明琛嘴角一抽,竟沒反駁。他盯著地圖,腦海中已拆解出兩支隊伍的行進路線——一支明攻主道,吸引火力;一支潛行淺灘,直插泊口。這思路荒誕得像孩童過家家,可偏偏……合了水戰(zhàn)的理。
“傳令。”他站起身,聲音沉了下去,“小艇一艘,載鑼鼓火把,辰時三刻進蘆葦蕩主道。水鬼隊十二人,換輕裝,帶鉤索,從南灘摸進去。目標:泊口、人質、船旗。”
副官愣住:“不派炮艇?”
“炮一響,老鼠全鉆洞。”霍明琛看了眼舟舟,又補了一句,“聽‘蝦’的。”
舟舟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她踮腳想摸地圖,卻被霍明琛輕輕按住手背:“別摳,留著破敵。”
江面晨霧未散,蘆葦蕩如一片浮動的綠墻。小艇剛入主道,鼓聲便震天響起。鑼一敲,火把亂舞,驚起水鳥一片。果然,不到半柱香,三艘黑底紅錨船從岔口竄出,船頭機槍架起,直撲小艇。
就在此時,南灘淺水處,十二名水鬼已潛行至一片隱蔽泊口。水下泥濘,蘆葦根盤結如網,可正因如此,大船難進,反倒成了藏身之所。帶隊的隊長摸到船舷,鉤索一甩,無聲攀上。
艙門未鎖。貨艙堆記鴉片箱,箱縫里滲出刺鼻藥味。隊長撬開最里一箱,夾層中竟藏了一疊信紙。他抽出一張,只掃一眼,脊背一涼——
“蘇震霆親啟:三日后,‘浪速丸’靠岸,軍火換鐵路權。切勿失信。”
落款無名,但筆跡蒼勁,正是蘇震霆慣用的魏碑l。他迅速將信收好,又在箱底摸到半片燒焦的紙屑——殘存“霍”字一角,像是從某份公文上撕下后焚燒未盡。他沒聲張,悄悄塞進貼身衣袋。
突襲結束得比預想快。匪首被擒,人質救出,三艘黑船連通密信一并押回督軍府。廳內燈火通明,霍督軍站在地圖前,手中信紙抖也不抖。
“若按舊策強攻,”他聲音不高,卻壓得記堂寂靜,“此刻我軍已在主道陷入伏擊。是誰,提前識破此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