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窗紙,將西廂房內那方銅盆染成一片淡金。水波輕晃,映著舟舟半張臉,額前碎發垂落,耳后那彎紅痕若隱若現。她蹲在盆邊,指尖輕輕撥了下水面,倒影碎成漣漪。昨夜的銀鎖已不在頸間,只留下一點微涼的觸感,像是被風舔過的皮膚。
門軸輕響,霍明琛走了進來,軍靴踏在木地板上,聲音沉穩。他沒提昨夜書房的事,只看著她:“哥哥的軍報,你還留著?”
舟舟沒抬頭,默默起身,從枕頭底下抽出那頁皺巴巴的紙。油漬干了,暈開的字跡像一朵歪歪扭扭的花。她遞過去時,手指在紙角頓了頓,仿佛在確認什么。霍明琛接過,指尖擦過她的小手,溫熱的,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
“今天有船要走。”他低聲說,目光落在她臉上,“三號船,原定走主道,可剛報來,偏了航線。”
舟舟猛地抬頭,眼睛亮得驚人。她沒問為什么,也沒說害怕,只是轉身撲向墻角那只舊木箱——里面堆著幾卷軍用地圖殘片,是上回剿匪后留下的。她抽出一張,攤在地上,小手迅速找到江心島西側那片回流灣,紅筆一勾,圈得干脆利落。
“霧太大。”她仰臉看他,聲音清亮,“壞人藏在蘆葦里,等船自已撞進去。”
霍明琛蹲下身,與她平視。窗外麻雀啄著檐角,一聲接一聲。他忽然想起她昨晨喃喃的那句“鳥兒說霧里有船”,當時只當是童言,此刻卻像一根細線,悄然繃緊。
副官急步闖入,軍帽都沒來得及摘:“督軍下令封鎖消息,可再不動手,船隊就進回流灣了!”
霍明琛站起身,手按在佩槍上。他剛要下令備艇,卻被一雙手抱住腿。舟舟仰著頭,眼神堅定:“哥哥,坐小木船,悄悄的。走支流,繞到他們后面。”
他低頭看她。那雙眼睛里沒有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冷靜的篤定,像江面未破的晨霧,靜得能照出人心。
“你怎知支流能通?”
“地圖上畫了。”她指著留下的標記,指尖劃過那條細如發絲的水道,“你打過那里,船底刮過石頭,有記號。”
霍明琛沉默片刻,終于點頭。三艘漁舟悄然離岸,偽裝成早市運菜的民船,順流而下。舟舟執意隨行,被裹在一件寬大軍衣里,坐在船頭。江風撲面,濕氣凝在睫毛上,像撒了一層碎銀。
船行至中段,天色驟變。濃霧從江底升起,層層疊疊,吞沒兩岸。水聲變得粘稠,仿佛每一槳都劃在棉絮里。老船工壓低嗓音:“這霧來得邪乎,三十年沒見過了。”
舟舟忽然笑了。
咯咯的笑聲清脆如鈴,在死寂的江面上蕩開。她指著前方:“那里!轉彎!船影在動!”
沒人看見船影,可她的笑聲像一把刀,劈開了霧。前方蘆葦叢中,一聲驚鳥撲棱,緊接著是槳聲錯亂,有人低吼:“有埋伏!快撤!”
霍明琛眼神一凜,立即下令變陣。兩艘漁舟迅速包抄,第三艘直插中心。江匪措手不及,一艘黑底紅錨船倉促啟動,卻被暗樁卡住船尾,動彈不得。火光一閃,信號彈升空,霍家水軍從上下游夾擊而來,戰局頃刻逆轉。
霧漸散時,陽光刺破云層,照在江面。波光粼粼中,那艘被劫的運綢船安然無恙,正緩緩靠向主航道。
碼頭上,鞭炮聲炸響。霍督軍親自迎上前,掀開貨箱——一匹墨藍錦緞展開,金線繡成北斗七星,紋路清晰,與舟舟昨夜夢中所見分毫不差。
“這丫頭。”老參謀低聲嘆,“三歲知兵,夜辨敵蹤,如今又破霧引航……莫不是天賜的福星?”
霍督軍沒答話。他大步走向舟舟,將她高高抱起,立在碼頭高臺。江風獵獵,吹動他肩上的將星。
“此女三歲知兵,夜辨危機,今又破霧引航,乃我霍家江運之福星!”他聲音洪亮,震得旗桿嗡鳴,“自今日起,稱她——小督軍!”
全場死寂一瞬,隨即爆發出震天呼喊:“小督軍!小督軍!”
軍士列隊齊呼,聲浪翻滾。舟舟被舉在高處,風吹亂了她的劉海,耳后那彎紅痕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輪初升的月。
張會長站在人群后,臉色鐵青。他袖中緊握著半頁殘紙,邊緣焦黑,上面“易女者,張氏承業”六字如刀刻入銀骨。紙角有干涸的血跡,與昨夜霍明琛懷中那頁殘頁完全吻合,唯多一行小字,像是多年后補上的詛咒。
他盯著舟舟,看她笑出眼淚,看她被眾人簇擁,看她指尖無意識撫過耳后胎記。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滴在殘頁上,暈開一片暗紅。
碼頭旗桿頂端,一面霍字旗被風撕裂,一角飄落,恰好蓋住他手中的契約。布帛摩擦紙面,發出沙沙輕響,像蛇在爬。
舟舟忽然轉頭,目光掃過人群。她沒看見張會長,卻聽見了那聲音——像是風里夾著低語,又像是水底傳來鼓點。她抬起手,指向旗桿方向,嘴唇微動。
霍明琛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那面殘旗在風中翻卷,露出背面一角——本該是霍家徽記的位置,竟被人用黑線繡上了半彎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