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金陵城的天穹仍壓著一層鐵灰。檐角冰棱垂落,滴水成珠,砸在石階上碎成八瓣。督軍府東院密室的銅鎖剛響過三聲,副官便低著頭跨過門檻,皮靴在地磚上留下兩道濕痕——昨夜雪融,外頭泥濘不堪。
霍督軍坐在案后,手中酒杯尚有余溫,杯底殘酒映出他眉間一道深溝。他昨夜未曾合眼,掌中那枚玉佩已被摩挲得發燙,正是接生婆送回的那件。他沒再問嬰兒的事,只下令封鎖后巷,所有人不得議論半個字。可這短暫的平靜,只撐到了天亮前。
“督軍,急報。”副官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霍督軍抬眼,不動聲色。
“蘇震霆,昨日在浦口碼頭接收三艘鐵甲艦,掛的是日商旗,但船身編號屬北洋舊制。船員全換作東瀛面孔,火炮口徑超規。”副官遞上電報,指尖微顫。
霍督軍接過,目光掃過“橫濱船務”四字,指節猛地一收,紙角皺成一團。他緩緩將電報擱在燭火上,火舌舔過字跡,黑灰卷起,如蝶飛散。
“封鎖江面,所有渡口加派巡哨,凡無通行令的船只,一律扣押。”他聲音不高,卻像刀劈進木樁,干脆利落。
副官領命欲退,袖口滑出半張未燒盡的電文,墨跡暈染,只看得清“貨款已付,余款待驗”幾個字。霍督軍眼角掃過,未語,只將酒杯倒扣在桌,杯底朝天——軍中暗語:事已定,勿多言。
密室門合上,燭火晃了晃,墻上那幅江南布防圖被火光拉長,江防要塞的紅標仿佛滲出血來。霍督軍起身,走到窗前。雪停了,可天色更沉,像一塊浸了水的麻布,壓得人喘不過氣。他望著南岸方向,那里本該是商船往來的水道,如今卻空得反常。
——
與此通時,督軍府西學堂的窗欞“啪”地彈開。
一個少年翻出窗臺,布鞋踩在屋檐瓦片上,滑了一下,險些摔下。他穩住身形,咧嘴一笑,正是霍明琛。他昨夜聽奶媽嘀咕“雪里撿的女娃娃掌心有紅點”,好奇得整宿翻騰,今早干脆逃了《春秋》課,非要親眼瞧瞧那“帶血的嬰孩”是不是真會哭出煞氣。
“小少爺!你給我下來!”奶媽提著雞毛撣子追到院中,氣得直跺腳。
霍明琛哪肯聽,一溜煙跳下墻頭,翻過角門,直奔府外。他穿過兩條窄巷,腳步輕快,像只剛出籠的雀兒。可剛拐進戲院后巷,卻猛地剎住腳。
巷子比昨夜干凈許多,雪掃得一干二凈,青石板泛著濕光。可就在墻角破筐旁,一個老漢正彎腰將一具襁褓往麻袋里塞,動作急促,像在藏尸。
“喂!你干什么?”霍明琛沖上前,一把攔住。
老漢嚇了一跳,手一抖,襁褓滑出半截,露出嬰兒青白的小臉。她雙眼緊閉,呼吸微弱,右手微微蜷著,像在抓什么。
“死……死嬰。”老漢結巴,“撿的,送去義莊。”
“胡說!”霍明琛瞪眼,“她還有氣!”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鼻息,果然一絲微弱的熱氣拂過指尖。他心頭一緊,想起母親曾用銀器試毒,急忙從懷里掏出一枚虎頭銀鎖——那是他周歲時父親所賜,鎖面刻著“長命百歲”,日日貼身戴著。
他小心翼翼將銀鎖輕觸嬰兒唇邊。
鎖面微涼,嬰兒的睫毛忽然顫了顫,像被風拂過的蝶翼。緊接著,她右掌緩緩張開,掌心那點紅痣在晨光下若隱若現。霍明琛屏住呼吸,只見她眼皮一抖,竟睜開了眼。
目光清亮,直直落在他臉上。
然后,她咧了咧嘴,咯咯笑了起來。
笑聲清脆,像雪后屋檐滴落的水珠,敲在石階上,叮咚作響。就在這瞬間,巷口屋檐積雪“簌”地滑下一小塊,驚起幾只寒鴉,撲棱棱飛向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