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戰(zhàn)軍那句近乎崩潰的“你再說一句!再叫一聲!”和老軍醫(yī)那聲石破天驚的“懶得說!”,不知被哪個當(dāng)時恰好路過診室門口的勤務(wù)兵聽了去。
這極具戲劇性的“診斷結(jié)果”,加上沈團長平日冷硬威嚴(yán)的形象與在女兒面前吃癟的反差,迅速成為家屬院嫂子們茶余飯后最熱門的談資。
“哎,聽說了嗎?沈團長家那小閨女,根本不是不會說話!”
“啊?那是咋回事?”
“嗨!人醫(yī)生說啦,啥毛病沒有,純粹是——懶!懶得開口!”
“噗!真的假的?還有這樣的?”
“那可不!聽說沈團長當(dāng)時臉都綠了,抱著閨女求她再說句話,結(jié)果人小祖宗忙著吃糖,壓根不搭理他!哈哈哈!”
“嘖嘖,真看不出來,沈團長那么厲害個人,在閨女跟前沒轍……”
“可不是嘛!不過這下好了,知道孩子沒事,秀禾妹子也能松口氣了。”
這些議論,多多少少會飄進林秀禾的耳朵里。她起初有些窘迫,但看到嫂子們臉上大多是善意的調(diào)侃和替她高興的神情,那份窘迫也就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卸下千斤重擔(dān)后的輕松。
她甚至能笑著回應(yīng):“是啊,這小祖宗,就是懶筋太粗,隨她爹。”
而沈戰(zhàn)軍,則成了家屬院里一道行走的“風(fēng)景”。他依舊早出晚歸,身姿筆挺,面容冷峻,但敏銳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這位以嚴(yán)厲著稱的團長,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寒氣,似乎淡了不少。
尤其是當(dāng)他在自家門口,或是去食堂打飯的路上,偶爾遇到抱著孩子、善意地跟他打招呼、順便想逗逗記記說話的嫂子們時,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會極其罕見地浮現(xiàn)出一絲極其細微的、混合著尷尬和認(rèn)命的僵硬表情,然后極其迅速地點點頭,腳步加快,幾乎是落荒而逃。
嫂子們看著他略顯倉促的背影,往往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看來沈團長家那位“懶言小祖宗”,威力不小啊!
家里的氣氛,也在悄然改變。那層橫亙在沈戰(zhàn)軍和記記之間、厚厚的、名為“陌生與抗拒”的冰墻,被那句“五塊!”和“爸爸笨笨”炸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雖然裂縫邊緣依舊尖銳冰冷,但陽光和暖風(fēng),已經(jīng)開始嘗試著滲透進來。
沈戰(zhàn)軍似乎徹底放棄了“空手套白狼”以及“等價交換”這種在記記那里注定失敗的戰(zhàn)略。他不再執(zhí)著于立刻聽到那聲“爸爸”,而是換了一種更迂回、更符合“懶寶”特性的戰(zhàn)術(shù)——糖衣炮彈飽和式覆蓋。
他的軍裝口袋,仿佛成了個百寶箱。今天揣幾塊食堂大師傅悄悄塞給他的、烤得金黃酥脆的動物餅干;明天變出幾顆托后勤采購員好不容易弄到的、裹著漂亮玻璃紙的什錦水果糖;后天又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供銷社憑票才能買到、香掉牙的雞蛋糕……
這些在七十年代部隊家屬院堪稱“奢侈品”的零食,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寬大的掌心里,然后,被無聲地、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討好,推到那個圓滾滾的小身影面前。
沒有要求,沒有交換條件。他只是把東西放下,然后,或坐或站,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別處,實則余光緊緊鎖著女兒的反應(yīng)。
記記的“懶病”顯然也分等級。面對這些主動送上門的“貢品”,她雖然依舊吝嗇于開口,但肢l語言豐富了許多。
看到喜歡的餅干,大眼睛會“唰”地亮起來,小胖手會毫不猶豫地伸過去抓;對不感興趣的水果糖,則只是懶懶地瞥一眼,小腦袋扭開,表達著“朕知道了,退下吧”的漠然。
沈戰(zhàn)軍也不惱。女兒接了,他緊繃的嘴角會幾不可察地松弛一絲;女兒不要,他就默默把東西收回來,下次再換別的。像極了一個在戰(zhàn)場上耐心摸排、不斷試探敵方火力點的偵察兵。
林秀禾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那堵因三年孤寂和怨懟筑起的高墻,也在無聲地松動。她開始嘗試著在記記面前,自然地提起沈戰(zhàn)軍。
“記記,看,爸爸給你帶什么好吃的回來了?”
“這塊肉肉是爸爸特意從食堂給你留的,可香了。”
“爸爸要出去工作了,跟爸爸……嗯,說再見?”(雖然知道大概率沒回應(yīng))
起初,記記對這些話毫無反應(yīng),依舊沉浸在自已的小世界里,或玩著幾顆光滑的鵝卵石,或盯著墻角一只慢悠悠爬的螞蟻。直到有一天傍晚,沈戰(zhàn)軍難得回來得早些,剛推門進來,帶進一身室外的寒氣。
林秀禾正在灶臺前炒菜,鍋里滋啦作響,油煙氣彌漫。記記坐在小馬扎上,守著她的小木箱,正專心致志地試圖把一塊碎花布頭塞進一個豁口的搪瓷杯里,小眉頭皺得緊緊的,一副遇到了世紀(jì)難題的嚴(yán)肅模樣。
“回來了?”林秀禾頭也沒回,自然地招呼了一聲。
沈戰(zhàn)軍“嗯”了一聲,脫掉軍大衣掛好。他習(xí)慣性地看向女兒,發(fā)現(xiàn)她正鼓著小臉,跟那塊不聽話的布頭較勁。他腳步頓了頓,沒像往常一樣直接回書房,而是走到桌邊,倒了杯水,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那個小小的身影。
林秀禾翻炒著鍋里的白菜,隨口道:“記記,爸爸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