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上前接過她懷里的衣物,再取下剩余的,抱回客廳疊放?;坌离S后端來一碗綠豆沙擱在茶幾上,轉身去給佛龕上的長明燈添香油。
“阿姨。”
他憋不住出聲,“您怎么不問我剛才干什么去了?”
慧欣笑道:“你不想說,問你也多余,真想說,哪兒用得著人問?!?/p>
他齒尖壓住下唇,按出一個白印,懇請老太太坐下談話。
“阿姨,您給我講講我出生時的情形吧,以前沒聽家里人提過,我自己也沒想著問,如今想了解情況,也只敢請教您了。”
慧欣樂于相告,問他打算先聽什么。
他沒底氣地問:“我出生時,爸爸真的很高興?”
她失笑:“那還用說,他高興得像一夜回到解放前。”
“哈?”
“解放前他們家是大地主,要是不垮臺他就是吃穿不盡的小少爺,風光得很?!?/p>
少年被老太太的幽默逗笑,情緒舒展不少。
“那我媽出走以后呢?他是不是很生氣?”
“恩,簡直氣壞了,天天發火罵人,普天下的臟話基本上教他罵遍了,他也知道這樣造口孽不好,后來一冒火就跑到我這兒發泄?!?/p>
“為什么?在您這兒罵人就不算造口孽?”
“我這兒供了菩薩,罵人總會招人怨,到菩薩跟前罵就不會,菩薩大度,不管眾生如何犯錯都能包容?!?/p>
“哦,爸爸是怎么罵的呢?”
慧欣細致復原歷史,將場景推回十七年前的冬天,當時離元旦節僅剩三天,秀明剛討老婆,連上勝利,賽家算新添了兩口人,正是祥云籠罩,雙喜臨門,誰想宋引弟竟在節前出走,偷去家里全部現金,丟下嗷嗷待哺的奶娃,直將多喜從福地打入凍窟。
他和宋引弟做了八個多月夫妻,雖無幾多感情,卻有確鑿名分,想那前三位媳婦都是秉節持重的好女人,因此他習慣性以為這第四房太太也是同一類型,盡管她平時脾氣暴躁,好吃懶做,但有懷孕做掩護,一切還說得過去,反正再給他幾個心眼也料不到她會如此缺德。
舊式中國男人吃苦耐勞,受得了壓迫,經得住挫折,扛得下苦難,守得住貧寒,唯有兩件事絕難容忍:一、祖墳被盜;二、老婆偷人。宋引弟非但偷人,還跟人私奔,不止私奔,還給他挖了個大坑,工程款丟失,他拿什么買材料,雇工人?不能按時開工,工期延誤還得被客戶索賠,不是存心逼他破產么?
這事若是前三位妻子所犯,他不會憤怒,因為他虧欠她們太多,可以接受報復。可宋引弟不同呀,他救過她幫過她,結婚以來處處關心呵護,沒干過半點對不起她的事,實在想不通她為何如此絕情。
“那娘們就是個騙子!”
得出結論后,他不勝其怒,每天天一亮就跑慧欣家長篇累牘發牢騷,勝利嬌氣,需要人時刻抱著搖哄,而佳音那時對育兒還不大上手,照料貴和千金已夠嗆,多喜不想給大兒媳婦添麻煩,總是抱著老幺出門,一邊拍哄他一邊向慧欣傾訴怨憤。
“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虧,那婆娘太可惡了,休想我放過她。等勝利再大點,會吃飯了,我就上東北逮人去,不把他們家鬧個天翻地覆,我咽不下這口氣!”
人在氣頭上,勸說不頂用,慧欣便沏好茶,備好點心,由得他罵,等他罵累回家,第二天照舊。
幾個月過去,勝利能吃粥了,多喜仍三不五時抱他過來,口風已有所改變,不準備上門滋事,打算改走法律途徑。
“大人的恩怨不該連累小孩子,勝利已經有個不要臉的媽了,我不能讓他再有個不要臉的爹。等他大一點,會走路了,我就上法院告宋引弟騙婚,讓法官判她個年,到監獄里吃牢飯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