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讓不曾言語,手中的書卷卻肉眼可及的捏緊了幾分,他定定垂下眼眸,眸中情緒復雜,天光落在他的顫動黑睫上,宛若蒲公英繾綣飄散的種子。
陳彥書今日僅穿了一身薄黑的勁裝,貼身無比,柔軟的布料將他有力無比、與斯文面頰全然不同的好身量顯露無疑。
男人雙膝結結實實跪下,他微微仰起頭,于旁人陰毒算計的吊梢眼此時卻覆上一層略顯小心的水色微光。
江讓見他如此,修長的指節摩挲片刻,許久方才輕聲嘆息:“八年了,沒想到當年那樣瘦弱的孩子,如今竟已然長成這般出息的模樣。”
陳彥書一瞬間心如火燒,抓住荊條的雙手扣得愈發緊促,乃至呼吸都錯亂了片刻,刺入內掌的荊刺澀痛無比,可男人卻恍若毫無所覺一般,只有那雙蒼白的眼眸逐漸泛起窒息的殷紅。
他一步又一膝行至江讓的腳踝之下,腰身塌下,就這般舉著荊條,再行三拜大禮,陳彥書頭顱抵低,喉頭微滾,許久,方才沙啞道:“……大人竟還記得我。只是彥書辜負您當年的救命之恩,如今、如今卻是投身于匪賊草莽。”
見他如此,江讓趕忙將其輕輕扶起,眼眸中不自覺帶上幾分憐惜的意味,語調輕嘆道:“此事也怨不得你,民生多艱,你也是不得已。”
陳彥書始終沉重黏滯的視線卻模糊了幾分,他分明聽到xiong腔中心臟跳動的鼓噪音調,這一瞬間,他似乎又成了當年那個瘦弱無助的、即將被人斬殺梟首的乞兒。
只有江讓,只有那雙看向他的黑眸,仿佛穿越了多年般,始終溫和、帶著妥帖的安撫,亙古不變。
陳彥書又恍惚看到了那面停駐于他夢境多年的青面獠牙的儺面具,只是,它卻不再如記憶中那般堅固、捉摸不透了。
它經歷了他那樣多年風雨般思念、渴求的澆灌,如今,它開始褪色、枯萎,厚重的鐵制面具竟消解的瓷片一般,細碎的粉渣逐漸崩散,它們順著流淌的時光,沿著那人細膩玉白的面頰,撲簌滾落。
直到完全的、毫無保留地露出了一張溫雅含笑、叫人呼吸停窒的君子面。
陳彥書曾無數次幻想過,多年后,他該以何種姿態與江讓重逢。
或是戰場相見、或是于人海中窺視、或是斷頭臺上遠遠一瞥……他幻想過很多,可那樣多的苦澀心事中,那人的眼中始終不曾映出過他的模樣。
陳彥書比誰都明白,他與江讓是天塹之別,對方或許連姓甚名誰都忘得一干二凈,他們二人此生最大的可能,是死生不復相見。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獨不曾想到,他們會在這草莽之地相見,對方甚至是以魏烈那粗野莽夫的夫人的身份示人。
魏烈怎么配?!
陳彥書收攏眸中的嫉毒狠戾之色,他抿唇,身形微微搖晃,手中荊條捏得愈緊,音調卻帶著幾分啞意與失落道:“大人,您打我吧,彥書實在…慚愧,若非我助長匪賊氣焰,大人也不必、不必委身于他——”
他說得悲怒,一雙冷梢的黑眸都多出了幾分痛苦的意味,全然不似幾日前,他引導山寨眾人輿論,妄圖強壓魏烈令江讓‘磨骨’的狠辣模樣。
兩人都是千年的老狐貍,只是江讓顯然更勝一籌,他心知肚明對方這般模樣多是偽裝,于是,便十分從心地接過對方的話頭,面露無奈,取過荊條丟于一旁,溫聲勸道:“罷了,此事也怪不得你,要怪便怪那匪賊實在囂張。”
“只是……彥書,”江讓的聲線帶著幾分稍稍淡下來的笑意,他微微斂眉,低聲道:“我隨那魏烈來此地,當了這所謂的夫人,確實是有目的的。”
陳彥書眸中顯出幾分郁色,他微微抬眼,定定看著江讓,輕聲道:“江大人且直說無妨,我陳彥書這條命都是您救回的,此生都愿供您驅使。”
江讓無奈笑笑道:“你啊……怎么和當年一般,還是這樣犯軸?還記得當初,你偏要隨我一起走,說要從軍,我當時便想,怎么有這般死心眼的孩子。”
“彥書,”男人輕聲道:“當初情形危機,戰機四起,我只能留余你一袋金子,先行離去…后來,你可還好?”
陳彥書雙臂微微顫,連帶著蒼白的嘴唇也輕輕哆嗦,他從未想過,那高高立于神壇之上的人,竟也會這般…掛念自己。
他眼眶微紅,喉頭聳動,好半晌方才沙啞道:“大人,我無事,這些年我一直過得很好,也一直期盼…與您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