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來往依舊,本以為當年之事,已經完全過去。可你爹實在是個犟種,暗地里還與那位因貪墨而滿門抄斬的將軍,僥幸逃出來的后人有來往。甚至,還欲助其伸冤。
“那狀紙沒來得及到御前,就已經被截下。將軍后人不知生死,你爹也被人羅列罪證下獄,我喪盡家財,腆臉四處求告,已經交惡的娘家,多年不往來的故舊,一家家上門,一處處送錢打點。”
王婆婆愈是說,愈是情緒激昂,咬牙切齒,眼含熱淚,死死蹙著眼眶,不叫淚落下。
可比起恨,她眼里更多的是痛,獨子的遭遇如同鈍刀在剜她血肉,聲似杜鵑啼血,“你爹沒死,人卻廢了,也被削去官職。他自此一蹶不振,每逢陰雨,渾身如同滾針板般疼痛。”
元娘捂嘴,她肌膚雪白,眼眶發紅若兔,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她哽咽著道:“爹爹,他那樣痛嗎?”
可明明,元娘記憶里面容模糊不清的父親,即便很虛弱,可總是溫和淺笑,同她說話也很溫柔,會輕聲為她念書,教她背詩,會夸她,說她是最聰慧的。
與他相處,如沐春風,永遠是那樣不疾不徐,叫人從心底涌起清泉般舒服寧靜。
王婆婆深吸一口氣,擁住元娘,盡量冷靜地說道:“我雖不知當年究竟有多少人參與進霸州貪墨案,卻知道有韓修正的手筆。這老匹夫一生重名,看著為民為社稷嘔心瀝血,卻是個偽善小人。
“你爹不是冒進的人,當年,尋到證據先是呈給韓修正,他是你爹的恩師,你爹一直敬重仰賴。可后來,就開始被彈劾。你爹客死異鄉,他卻升任至同平章事,成了名副其實的宰相。好在,他黨爭敗落后,被迫致仕。
“說起來,還該謝謝你爹的那位好友,當年的魏縣令,如今官居參知政事的魏相公,若非他,還不知□□那老東西可以風光多久。”
元娘被一連串的話,驚得心緒難平,她咽了咽口水,眼神里非但沒有驚喜,甚至還有些驚恐,“阿奶,你是說,與我退婚的那戶人家,是魏參知政事家?”
王婆婆頷首,板起的臉,嚴肅的目光,無一不證實她說的是真話。
元娘心緒難平,她很快抬頭繼續問,“我們,能不能幫爹報仇!”
她問話,語氣卻是堅決的。
“哪有那么簡單。”王婆婆輕嘆,“那些人多已身居要職,而且我所知曉的也只有一個韓修正。”
王婆婆一手抱著元娘的肩,一手無意識順著她的發絲,目光盯著半空,語氣發沉,“要等,等他們老了,等他們失勢,等你弟弟高中做官,只要陳家人死不絕,你爹的冤屈總有一日能洗清。
“但那太久了,我本意是不想叫你知道。你是女兒身,處世本就艱難,何必再背上一份仇恨。
“當初,到了汴京,我曾帶犀郎來此,要他跪在那棵與你陳家祖宅建成時一塊種下,見證陳氏興衰,已有兩百余年的桑樹下,起誓勿忘此仇。縱然他不成,他的子子孫孫也得記著。”
王婆婆的眼睛并非注視虛無的半空,而是透過層層院墻,望著桑樹所在的方位,那目光深邃悠遠,像是跨越時光長河,自遠古而來的凝望。
她回望元娘,言語鄭重,“你既已知曉,我也不得不要求于你,來日若有機緣,定要為你爹爭個公道。即使你做不到,十年也好,五十年也罷,若見仇人身死,就到桑樹邊焚書信于地下,告知我,告知你爹、你阿翁,以及那些橫加冤死的人。
“你能做到嗎,元娘?”
元娘粗暴抹去眼淚,咬牙點頭,擲地有聲道:“我能,此仇此恨,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