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春天來得悄無聲息。棉紡廠的圍墻外,那棵曾被雪壓彎的銀杏樹苗,如今已長到齊窗臺高,枝椏上綴記了扇形的新葉,嫩得能掐出綠汁。林秀芬端著那個癟掉的搪瓷缸,往里面添了些新土——缸里的蒜苗收了三茬,這次她種了幾株指甲花,是小海從幼兒園帶回來的花籽。
“媽,快點!要遲到了!”六歲的小海背著嶄新的帆布書包,在門口蹦蹦跳跳。書包上印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紅字,是陳建國托人從供銷社買的,花了他半個月的獎金。
林秀芬把搪瓷缸放在窗臺最穩當的角落,拍了拍手上的土:“來了來了。”她彎腰給兒子系好鞋帶,指尖觸到孩子磨破的鞋頭,心里微微一緊。小海這雙鞋才買了兩個月,在幼兒園瘋跑,鞋頭早就磨出了洞。
“晚上回來,媽給你補補。”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塊水果糖塞進兒子嘴里。
“不要補,要新的!”小海含著糖,含糊不清地說,“隔壁亮亮的鞋是皮的,不磨腳。”
林秀芬的心像被針扎了下。她沒再說話,牽著兒子的手往幼兒園走。路上的槐花開了,白花花的一串掛在枝頭,甜香的氣息漫了一路。她想起六年前抱著孩子在雪地里的夜晚,恍如隔世。
陳建國說得對,距離產生美。陳母回了老家,這幾年偶爾來住幾天,倒也相安無事。只是日子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看似平和,卻總在暗處繃著勁。陳建國在車間升了小組長,活兒更忙了,常常加班到深夜,回來時一身機油味,倒頭就睡。兩人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少到只剩下“飯在鍋里”“水電費該交了”。
那只癟掉的搪瓷缸,被林秀芬擺在窗臺上,成了這間小屋的一部分。她用它種過蒜苗、養過指甲花,甚至在夏天盛過涼白開,缸口的凹痕被歲月磨得光滑了些,卻依然醒目。就像他們之間的隔閡,不吵了,卻也熱絡不起來。
下午接小海放學,幼兒園老師把林秀芬叫到一邊,臉色有些為難:“秀芬姐,小海在園里跟人打架了,把亮亮的臉抓傷了……”
林秀芬的心沉了下去。她跟著老師走進活動室,看見小海背著手站在墻角,眼圈紅紅的,卻梗著脖子不認錯。亮亮坐在媽媽懷里哭,臉上兩道淺淺的抓痕。
“你看看!把我兒子抓的!”亮亮媽是廠里會計的媳婦,說話帶著股優越感,“跟野孩子似的!我說陳建國怎么當的爹,連孩子都管不好……”
“你說誰野孩子?”林秀芬的火氣瞬間上來了,把小海護在身后,“小孩子打架,你當大人的嚼什么舌根?”
“我嚼舌根?”亮亮媽冷笑一聲,“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陳建國呢?讓他出來!”
“我在這兒。”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陳建國不知何時站在那里,身上還穿著沾著油污的工裝,顯然是剛從車間趕來。他看了看墻角的小海,又看了看亮亮臉上的抓痕,眉頭緊鎖。
“對不起,嫂子。”他沒問緣由,直接朝亮亮媽點了點頭,“醫藥費我們出,我讓小海給亮亮道歉。”
“爸!是他先搶我的畫!”小海急得哭了起來。
“閉嘴!”陳建國厲聲呵斥。
林秀芬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她知道陳建國怕事,怕得罪會計,影響他在廠里的處境。可看著兒子委屈的臉,看著亮亮媽得意的眼神,她只覺得一陣心寒。
“不用道歉。”她拉起小海的手,“我們回家。”
“林秀芬!”陳建國的聲音帶著警告。
“要道歉你自已去。”她頭也不回,牽著兒子走出幼兒園。
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小海還在抽噎:“媽,爸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林秀芬蹲下身,擦掉兒子臉上的眼淚:“不是的,爸是……爸是太累了。”她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