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紡廠的圖書館藏在辦公樓最西頭,說是圖書館,其實就是間堆記舊書的儲藏室。木門上的紅漆剝落得像塊爛瘡,門軸銹得厲害,推的時侯總得發出“吱呀——”一聲怪叫,能驚飛窗臺上的麻雀。但對林秀芬來說,這扇吱呀作響的門后,藏著比車間流水線更誘人的世界。
1974年的初夏,她剛輪完中班,白大褂的袖口還沾著洗不掉的棉絮。推開門時,一股混合著霉味和油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夕陽正斜斜地從糊著報紙的窗縫里鉆進來,在地上投下幾道金晃晃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翻涌。
陳建國就坐在最里頭的木桌旁,背對著門,肩膀隨著呼吸輕輕起伏。他手里捧著本書,看得入神,連門響都沒聽見。林秀芬放輕腳步走過去,才看清他手里的書皮——暗紅色的封面上印著燙金的書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這書在廠里是“犯忌諱”的。前陣子宣傳科剛貼了通知,說這種“蘇修小說”容易讓人思想出偏差。林秀芬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往門口看了看,壓低聲音問:“你咋敢看這個?”
陳建國嚇了一跳,手里的書“啪”地合上,轉身時耳朵尖又紅了:“你咋來了?”他往她身后瞅了瞅,確認沒人,才松了口氣,把書往桌洞里塞,“這是我爸以前藏的,沒封面,我找老會計重新糊了個皮。”
林秀芬的目光落在桌洞上,那本書的邊角已經磨得發毛,紙頁泛黃發脆,顯然被翻了很多遍。她其實也想看這本書,前陣子聽通宿舍的女工說,書里寫了保爾和冬妮婭在湖邊約會的情節,說得神神秘秘的。
“保爾……是不是跟冬妮婭好了?”她蹲下身,假裝整理散落在地上的舊報紙,聲音輕得像蚊子哼。
陳建國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嘴角偷偷往上翹了翹。他從桌洞里把書又抽出來,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往她面前遞:“你看這段?!?/p>
林秀芬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紙頁邊緣有些地方被人用指甲劃出了淺淺的印子,想必是以前的讀者反復摩挲過。她低頭默讀,陽光落在書頁上,把“冬妮婭把羊毛圍巾披在保爾肩上”那行字照得格外清晰。
“他們后來……”她想問“在一起了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分了?!标惤▏穆曇粲悬c悶,“保爾說,他們不是一路人?!彼D了頓,突然抬頭看她,眼神亮得像淬了火,“但我覺得,要是真對脾氣,路不一樣也能湊到一塊兒?!?/p>
林秀芬的臉“騰”地熱了,慌忙把書合上往他手里塞,卻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搪瓷缸。缸子里的涼開水灑出來,濺在陳建國的工裝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對不起對不起!”她手忙腳亂地去掏口袋里的手帕,那是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帕子,邊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她剛進廠時,母親連夜給她繡的。
陳建國卻自已抓起桌上的舊報紙擦了擦,笑著說:“沒事,正好天熱,涼快點?!彼粗掷锏呐磷?,突然說,“這梅花繡得挺好?!?/p>
林秀芬把帕子往口袋里塞,指尖觸到里面硬硬的東西——是上次陳建國給的那半塊水果糖,她還沒舍得吃。玻璃藥瓶在口袋里硌著,像顆小小的心在跳。
“我聽說……你娘托人給你說親了?”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問完就后悔了,臉燙得能煎雞蛋。
陳建國手里的報紙“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聲音悶在桌子底下:“說了幾個,都沒看上?!彼褕蠹埊B好,放在桌上,突然抬頭直視著她的眼睛,“我心里……有人了?!?/p>
林秀芬的呼吸一下子停了。窗外的麻雀不知何時飛了回來,在窗臺上嘰嘰喳喳地叫,她卻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清。陳建國的眼神太亮,像車間里燒紅的鋼錠,燙得她不敢直視。
“我……我該回宿舍了?!彼偷卣酒饋?,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秀芬!”陳建國也跟著站起來,手里不知何時多了個信封,塞到她手里,“這個,你回去再看。”
信封是用牛皮紙糊的,邊角有些毛糙,上面沒寫地址,只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搪瓷缸。林秀芬攥著信封往門口走,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推開門時,那聲“吱呀”仿佛震得她骨頭都酥了。
回到宿舍時,通屋的女工都去食堂吃飯了。林秀芬把自已關在蚊帳里,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里面沒有信紙,只有兩張疊在一起的糖票,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是陳建國歪歪扭扭的字跡:
“下個月發工資,我想請你去公園,用這糖票買兩毛錢的糖。要是你愿意,咱們就……像保爾和冬妮婭那樣,去湖邊走走?!?/p>
林秀芬把紙條貼在胸口,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在紙背下“咚咚”地跳。糖票的邊角有點卷,她用指甲一點點捋平,突然想起圖書館里那本書,想起陳建國說“路不一樣也能湊到一塊兒”。
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玻璃藥瓶,擰開蓋子,把那半塊水果糖倒在手心。糖塊已經有點化了,黏在指尖上,甜絲絲的。她把糖放進嘴里,橘子味在舌尖慢慢散開,混著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喝了口最濃的紅糖水。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食堂的哨聲遠遠地傳來。林秀芬把糖票小心翼翼地夾進自已的筆記本里,又把那張紙條疊成小小的方塊,塞進玻璃藥瓶,和剩下的半塊糖放在一起。
她躺在床上,看著蚊帳頂上的破洞,那里正好能看見一小片夜空。幾顆星星亮得很,像陳建國看她時的眼睛。她想起剛進廠那年,母親反復叮囑:“找對象得找個老實本分的,能跟你好好過日子的。”
那時侯她還不懂“好好過日子”是什么意思,現在摸著口袋里的信封,舌尖還留著橘子糖的甜味,突然就有點明白了——大概就是有人愿意攢著糖票,想跟你分著吃糖;愿意冒著風險,偷偷給你看一本禁書;愿意在圖書館的塵埃里,跟你說一句藏了很久的話。
宿舍門口傳來腳步聲,林秀芬趕緊把藥瓶藏進枕頭底下,閉上眼睛假裝睡覺。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壓不住,像朵偷偷在夜里開的花,甜得連夢都發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