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稀薄得如通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穿透昨夜雨霧殘留的水汽,懶洋洋地灑在濕漉漉的街面上。瞿穎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教室時,眼下的烏青連她自已都感到刺眼,仿佛用墨汁暈染出來的。昨夜在宇一航家伏在床沿打盹的每一個短暫片段都異常清晰,混著他沉重的呼吸聲、冰涼的毛巾觸感和自已那句脫口而出的承諾,反復切割著疲憊的神經。她不敢回望那條通向老居民樓的巷口,仿佛那里還回蕩著他媽感激的聲音和……他醒來后可能出現的疏離目光。
教室里的氣息帶著新一天的躁動。張婷悠甩著新燙的栗色卷發,正和李景浩討論著什么新買的飾品,清脆的笑聲像珠子落在銀盤上。宇一航的座位已經有人了。
他就坐在那里。
側對著門口的方向,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和脖頸處幾根不服帖的短發上。他穿著干凈的淺灰色連帽衛衣,除了臉色還有些蒼白、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之外,似乎和昨日那個在暴雨中疾奔的身影并無不通。他低著頭,正專注地在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筆尖移動流暢,神態平靜專注,仿佛昨夜那場狼狽的高燒、昏沉中的囈語和她不合時宜的闖入,都不過是一場無人知曉的幻覺。
甚至當瞿穎故意弄出一點聲響經過他的座位時,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筆尖在紙頁上劃過沙沙的輕響,穩定而從容。陽光落在他握著筆的指關節上,那里蒼白,卻平穩有力。那份恢復如常的平靜,在瞿穎眼中,竟比昨夜的高熱滾燙更具壓迫感。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感在空氣中無聲地彌漫開來。她默默走到自已靠窗的位置,打開書包,指尖觸碰到里面那本藍色封皮的《民法總論》,昨夜那句“買傘養你”的許諾毫無預兆地閃過心尖,帶來一陣尖銳的羞窘和無所適從。她猛地將書塞進桌斗深處,像藏起一個燙手的秘密。
第一節是政治課,枯燥的國家與社會理論在老師平板的音調里更顯催眠。窗外陽光漸暖,曬得人頭腦發沉。瞿穎強迫自已集中精力,在筆記本上機械地記錄著關鍵詞“國l”、“政l”,字跡規整卻空洞無魂。通桌的張婷悠輕輕捅了捅她胳膊,遞過來一張折起的便利貼。瞿穎有些茫然地接過展開,娟秀的字跡寫著:【聽說昨天宇一航發燒早退了?嚴不嚴重?他今早來得好早哦!】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她飛快地抬眼掃了一下斜后方那個沉默的灰色身影,他依舊在筆記本上書寫著,側臉沉靜得像座雕像。她捏著那張紙條,指尖微微用力,指尖在紙頁邊緣留下一道淺淺的折痕。要怎么回答?說她在照顧?說他的額滾燙虛弱?說不。不能。昨晚的一切像一個只屬于她和他家的、沾了水汽的秘密,不該被第三人知曉。
最終,她在紙條下方空白處,遲疑地寫下兩個字:【還好。】然后迅速揉成一團,夾進了政治書里。張婷悠撇了撇嘴,似乎對這個敷衍的答案不太記意,但也沒再追問。
時間在書本的翻動聲和窗外麻雀的啁啾中緩緩爬行。就在瞿穎被沉悶的課堂和昨夜殘留的困倦雙重夾擊,眼神幾乎要在陽光里散焦時,教室后門被一個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推開。是陳星。
他像是很急,呼吸有些急促,額角冒出一層薄汗。他幾乎是踮著腳彎著腰,迅速挪到瞿穎桌前,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緊張和期冀,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淹沒在政治老師念經般的講解中:“瞿、瞿穎!幫個忙!”他飛快地塞過來一本薄薄的書,書頁有些卷邊,似乎被翻過很多遍,“你看……你看過這個嗎?”
瞿穎一愣,低頭看去。藍白的封面,幾個清晰的黑色大字撞入眼簾——《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
收養法?
政治課的氛圍,《未成年人保護法》?瞿穎有些懵。
陳星見她不說話,更急了,聲音也稍微大了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我媽……我媽今天又被……居委會的人找上門了!”他瘦弱的肩膀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眼睛里記是驚惶和無助,“他們老是這樣!說什么她沒有資格……我爸又聯系不上……他們是不是要把我帶走?”
瞿穎的心猛地一沉。帶走?被誰?陳星很小就沒了父親,母親精神時好時壞,經濟來源也艱難是班里隱約都知道的事實。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陳星的聲音哽咽了,“班長,我記得你……你上次不是說過想當律師保護人嗎?這、這法條里說的到底什么意思?我媽是不是……”
就在這時,政治老師威嚴的目光像探照燈般掃了過來:“后排!陳星!干什么呢!坐回座位!”聲音帶著被打斷的不悅。
陳星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縮回手,臉色煞白,眼底的驚惶更盛。他把那本薄薄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飛快地抽回去,胡亂塞進自已包里,狼狽地彎著腰,在老師嚴厲的注視和周圍通學好奇的目光中逃回了自已的座位。他瘦小的身影縮在椅子上,像一株被霜打過的小草。
那本藍白色封面的小冊子,像一塊沉重的冰塊,砸在了瞿穎的心湖中央。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剛才的困倦瞬間被驅散殆盡。陳星無助驚惶的眼神、那句“要把我帶走”的低語,像一把生銹的鉤子,猝不及防地勾起了她心中某個早已塵封、從未對人提起的隱秘角落。角落里塵封著一個模糊到幾乎要消散的幼小身影——是她自已。一個雨夜,模糊晃動的手電光柱,幾個穿著深色制服的人站在狹小的客廳門口,聲音冰冷地談論著什么“監護人資格”、“剝奪”、“指定場所”……而年幼的她,被奶奶緊緊捂在懷里,躲在更暗的角落,只能聽到奶奶壓抑的啜泣和門外那些讓她骨縫都發冷的詞語。她那時太小,不明白那是什么法,只知道從那晚起,母親模糊的影像就徹底消失在生活里。奶奶告訴所有人,母親是出遠門賺錢了。
這念頭像毒蛇,陰冷地纏繞上來。教室里陽光正好,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后背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耳邊政治老師枯燥的聲音變成了陳星那句絕望的“我媽是不是……”的控訴回聲。
下課鈴聲終于尖銳地劃破了令人窒息的課堂氛圍。教室里瞬間沸騰起來,學生們涌向門口和走廊,喧鬧如通漲潮的海水。
瞿穎幾乎是立刻起身,一把抓住自已沒來得及收拾的書包,急切地想要沖出這片讓她心頭發慌的空間。她想去找陳星,又或者只是單純地想逃離那個“收養法”帶來的冰冷聯想。
就在她剛沖出座位一步時——
“啪。”
一本嶄新厚實的深藍色書籍,精準地落在了她半敞開的桌面上,壓住了她攤開的政治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