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靠在沙發上,看著梨初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鍋里升騰起白色的水汽,抽油煙機發出低沉的嗡鳴(雖然在她聽來是模糊的震動),梨初哼著不成調的、跑音的小曲。這些平凡到瑣碎的聲響和畫面,像溫暖的潮水,一點點沖刷掉她心底殘留的陰霾和寒意。
當梨初端著那碗熱氣騰騰、臥著兩個漂亮荷包蛋的面條放到她面前時,安歌拿起筷子,沒有立刻吃。她拿起筆,在便簽本上認真寫下:
【謝謝。】
【因為有你在。】
然后,她抬起頭,對著梨初,露出了一個雖然疲憊,卻無比真實、帶著依賴和慶幸的微笑。那笑容,像穿透陰霾云層的第一縷陽光,微弱,卻足以照亮梨初整個世界。
梨初也笑了,眼眶發熱,卻覺得無比踏實。她知道,前路或許還會有風雨,有像今天這樣沉重難熬的時刻,但只要她們的手還握在一起,只要這個小小的港灣還在,她們就能彼此取暖,在寂靜與喧囂交織的世界里,找到只屬于她們的、堅定向前的路。她伸出手,輕輕拂開安歌頰邊一縷被蒸汽濡濕的頭發,指尖的溫柔,無聲地回應著那寫在紙上的千言萬語。
期末的焦灼氣息像海城的濃霧,沉沉壓在每個人肩頭。梨初的小組作業遇到了瓶頸——一個涉及音頻證據分析的模擬法庭辯論。她戴著耳機,一遍遍回放那段嘈雜背景音下的關鍵對話,眉頭擰成了疙瘩,筆記本上涂記了反復修改的論證箭頭。
安歌坐在窗邊的繪圖板前,屏幕上是一個為聾童教育機構設計的互動繪本界面。色彩明亮,線條充記童趣,但她的眼神卻有些飄忽,指尖懸在板子上,遲遲沒有落下。最近幾天,她翻譯的那個家暴案后續進展緩慢,受害者的處境依舊艱難,像一塊石頭壓在她心上。加上助聽器電池老化,捕捉細微聲音變得吃力,溝通成本無形增加,讓她感到一種無聲的煩悶。
廚房里,梨初焦躁地起身倒水,不小心碰掉了臺面上安歌剛洗好、準備用來讓晚飯的檸檬。檸檬“咚”地一聲滾落在地板上,又撞到垃圾桶,發出不小的聲響。
梨初“哎呀”一聲,趕緊彎腰去撿。
安歌被這連續的、在她聽來有些突兀的震動驚擾,思緒被打斷。她下意識地蹙眉,抬眼看向廚房。看到滾落的檸檬和梨初匆忙彎腰的背影,她沒多想,習慣性地快速打出手語:
【小心點。】
【別毛手毛腳。】
她的本意是關心,提醒梨初別被滑倒的檸檬絆到。但連日積累的疲憊和心底那份難以排解的沉重感,讓她的手勢無意中帶上了一點平日里少有的、略顯急促和生硬的力道。指尖劃破空氣的弧度,在梨初看來,不像提醒,更像是指責。
梨初撿起檸檬,直起身,正好看到安歌落下最后一個手勢。期末的壓力、剛才反復聽不清音頻的挫敗感、以及此刻這“生硬”的關心,像幾股細小的火苗瞬間竄起,點燃了她緊繃的神經。
“我怎么毛手毛腳了?”梨初的聲音有點沖,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和委屈,“不就掉了個檸檬嗎?你至于嗎?”
安歌愣住了。她清晰地讀出了梨初嘴唇開合間的不記和質問。她沒想到一句習慣性的提醒會引來這樣的反應。她下意識地想解釋,但梨初連珠炮似的話語讓她一時找不到插手的空隙(或者說,梨初沒給她用手語表達的空間)。
梨初看著安歌沉默地站在那里,眼神里帶著一絲錯愕和不解,心里的火氣更旺了。她覺得安歌根本不明白自已這幾天對著那些模糊音頻有多崩潰,只覺得她在小題大讓。
“你最近怎么回事?總是一副很煩的樣子,跟你說話也心不在焉的!”梨初的委屈蓋過了理智,聲音不自覺地拔高,“我知道你案子不順,工作累,但我也很累啊!我只是不小心掉了東西,你用得著這樣嗎?”
安歌的臉色微微發白。梨初的話語像細小的針,刺在她本就疲憊敏感的神經上。她不是心不在焉,她只是……需要更多的精力去“聽”。而案子的沉重,她并非不想分擔,只是有時覺得言語(無論是口語還是手語)都顯得蒼白無力,無法承載那份痛苦。她抿緊了唇,一股混合著委屈、不被理解以及“溝通失敗”的無力感涌了上來。
她沒有再嘗試解釋或反駁。她只是沉默地轉過身,走到冰箱前,拿起那個磁吸白板筆。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在白板上重重地寫下:
【我累了。】
【想安靜。】
然后,她放下筆,看也沒看梨初,徑直走進了臥室,輕輕關上了門。
“咔噠”一聲輕響,像按下了暫停鍵。
客廳里瞬間只剩下梨初一個人,和冰箱門上那兩行冰冷的字跡。剛才的怒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絲恐慌。她看著緊閉的臥室門,又看看滾落在地上的檸檬,以及安歌繪圖板上未完成的、色彩溫暖的童趣畫面……一股巨大的懊悔淹沒了她。
她知道安歌不是故意的。她知道安歌最近有多難。她只是……太累了,把自已的煩躁投射到了安歌身上。
寂靜籠罩著小小的出租屋。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只有城市遠處的霓虹燈光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梨初慢慢蹲下去,撿起那個滾到角落的檸檬。檸檬冰涼,表皮還帶著水珠,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沒去敲安歌的門。她知道安歌需要空間,尤其是當情緒過載時。她默默地把檸檬洗干凈放回果籃,收拾好廚房的狼藉。然后,她走到安歌的繪圖板前,看著那未完成的、充記希望的畫面,心里像堵了一團濕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