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鎮國公府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在青磚地上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沈清辭站在西跨院的回廊下,看著丫鬟們提著食盒往書房去,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廊柱上的雕花。
“小姐,世子爺在書房待了兩個時辰了,連口茶都沒喝。”晚晴捧著件夾襖走過來,輕聲道,“天涼了,您去勸勸他歇歇吧?”
沈清辭望著書房緊閉的門,那扇門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兩個世界。她搖了搖頭:“不必了,他公務要緊。”
話雖如此,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書房挪。方才在正廳用晚膳,蕭珩只草草吃了兩口便說要處理公文,蕭策叮囑她好生照看,柳氏也假惺惺地笑著說“家里的事有清辭打理,珩兒只管安心忙正事”。
記座的關切里,唯獨沒有一句問他累不累。
沈清辭推開書房門時,蕭珩正站在書架前翻找卷宗。他已換下常服,穿了件玄色暗紋錦袍,長發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額前,倒比白日里多了幾分煙火氣。只是側臉的疤痕在燭火下忽明忽暗,依舊帶著凜冽的鋒芒。
“世子爺。”她輕聲喚道。
蕭珩回頭時,手里正捏著一卷泛黃的輿圖,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帶著慣有的審視:“有事?”
“讓廚房燉了冰糖雪梨,潤潤喉。”沈清辭將食盒放在案上,揭開蓋子。白瓷碗里飄著清甜的香氣,雪梨塊切得勻整,上面撒著幾粒殷紅的枸杞。
蕭珩的視線在碗里頓了頓,沒說話,轉身將輿圖攤在案上。羊皮輿圖上畫著北疆的山川河流,密密麻麻的朱砂標記里,野狼谷三個字被圈了個醒目的紅圈。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那紅圈上,心口猛地一縮。去年冬天傳回來的急報里說,蕭珩在野狼谷遇襲,箭羽穿肩,昏迷了三日三夜。那時她守在佛堂里,對著菩薩跪了整整一夜,膝蓋磨出的血痕半個月才消。
“這處的布防還需調整。”蕭珩忽然開口,指尖點在輿圖上的一處關隘,“蠻族雖簽了停戰協議,卻未必會安分守已。”
沈清辭回過神,見他指尖在輿圖上滑動,指甲縫里還嵌著些洗不掉的泥垢,想來是在北疆時常年握著韁繩與兵器留下的。她垂下眼簾:“世子爺運籌帷幄,定能萬無一失。”
“你看得懂輿圖?”蕭珩挑眉,語氣里帶著幾分譏誚,“沈家的小姐,不是只該學女紅賬本嗎?”
這話像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沈清辭心里。她想起一年前他教她看輿圖的那個雪夜,他的指尖偶爾會碰到她的手背,帶來一陣滾燙的戰栗。那時他雖也冷淡,卻從未這般刻薄。
“去年跟著世子爺學過幾頁。”她攥緊了袖口,聲音平靜無波,“雖不及世子爺精通,卻也能看出些門道。”
蕭珩的目光沉了沉,忽然將一卷卷宗扔在她面前:“那你看看這個。”
卷宗上寫著“北疆糧草收支明細”,墨跡淋漓,顯然是倉促間謄寫的。沈清辭翻開細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賬目倒是算得清楚,可幾筆大額支出的去向含糊其辭,采買價格也比京城高出近三成。
“這里有問題。”她指著其中一頁,“采買的棉花每擔竟要三百文,比市價高出一倍,且沒有采買人的簽押。”
蕭珩盯著她的手指,燭火在他眼底投下跳動的陰影:“你看得懂賬本?”
“打理中饋一年,不敢說精通,卻也知道銀錢往來需清清楚楚。”沈清辭合起卷宗,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世子爺是懷疑有人中飽私囊?”
“北疆苦寒,糧草軍械皆是性命攸關的事。”蕭珩的聲音冷了幾分,“若連這點賬目都算不清,談何戍守邊疆?”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他是在考較她?還是……在試探她?
她定了定神,將卷宗里的疑點一一列出:“這幾筆支出集中在三月到五月,正是蠻族侵擾最頻繁的時侯。采買人署名‘李三’,可查遍府兵名冊,并無此人。再者,賬目上的筆跡雖模仿得像,卻在‘戍’字的起筆處露了破綻——北疆軍中小吏多是行伍出身,落筆重而急,不會有這般圓潤的筆鋒。”
她的聲音不高,卻條理清晰,連筆跡的細節都沒放過。
蕭珩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忽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帶著薄繭,力道不輕,攥得她腕骨生疼。
“沈清辭,”他俯身,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燭火的熱氣撲在她臉上,帶著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沈清辭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心頭亂跳,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她被迫抬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探究,有審視,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