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南臉上一陣青白,他賠笑了兩聲,答道:“何言辛苦,為師兄分憂,是我應做的。”
“你不是在為我分憂,”秋泓低著頭翻看奏疏和票擬,“你是在為陛下分憂。”
“是。”徐錦南乖順地回答,心里隱隱松了口氣。
但緊接著,秋泓便把一本奏疏丟到了他的懷里:“這張浮票拿回去重寫。”
長纓處直廬中的人漸漸散去,秋泓也終于能坐下,喘一口氣了。
他撐著額頭,閉上了有些發昏的眼睛,忽然覺得放在自己手邊的那方硯臺刺目得很。
“鳳岐!”耳邊立刻響起了陸漸春的聲音,他笑著說,“這方硯臺是我從甘珠河的走馬商人手里淘來的古硯,你看這石色碧綠、翠亮如玉,是不是特別好看?”
秋泓架著叆叇,湊近了去瞧:“果真如此,真是好看。”
陸漸春雙手奉上:“鳳岐,送給你。”
秋泓抬目看他:“你為何不自己收著?”
陸漸春臉微紅:“我……又不怎么研磨寫字。”
“你不研磨寫字?”秋泓打趣道,“陸大帥不研磨寫字,那流傳于坊間的陸帥親筆詩文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陸漸春支吾道:“我……”
“江水奔流去,送卿入君懷。碧波連海平,江潮……”
“鳳岐!”陸漸春羞道,“我瞎寫的,連格律都不通,尤其是這首,這是我喝醉了酒,隨口亂吟的。”
“這首是隨口亂吟的,那其他的呢?我看著,比我寫得要好。”秋泓笑著說。
陸漸春把硯臺往秋泓懷里一推:“反正這是我送給你的,你若不要,我也不知該怎么辦。”
秋泓趕緊接過:“我要,我怎么不要?我只是怕,若再被別人瞧了去,又要說大帥你傾盡家財來討好本相了。”
“他們要說便說,我不怕。”陸漸春挺直了腰板,“身正不怕影子斜。”
這句“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話尚在秋泓耳畔,人卻已經化作清風和明月,去往了天邊。
這方硯臺是陸漸春在哪年哪月送給他的?秋泓此時有些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在過去的某一日里,王六忽然給他送來了一封信,信里陸漸春問,鳳岐,上封從京師送來的戰后大捷賀表,是你用那方硯臺磨墨后寫的嗎?我看出來了,你還留著我送你的東西,就像我還留著你送我的那匹馬一樣。玉駒兒真乖,跑起來也真快,它是來自草原的風,吹散了天角的云霧,所以我才能看到山脊上那一彎皎潔的明月。
這封信本被秋泓壓在書房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下,可是不知為何,今年開春,陸漸春離開那日,秋泓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封信。
“大概是丟了。”他有些失落道。
陸漸春笑得漫不經意:“丟了……我就再給你寫一封好了,這回,就寫怒河谷中的野花、巫蘭山下的松柏,若是有機會,等來日我去了烏那江,再給你寫松珠兒的白樺和霧凇。”
秋泓看著他,眼神中漸漸有了笑意:“問潮,這回,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吧,焉兒很想你。”
“是焉兒想我嗎?”陸漸春故意道。
秋泓抬起了嘴角,他緩步走到窗邊,望向了映在庭院池塘中的水中月影:“是我想你。”
“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會再回來的。”陸漸春溫柔地看著他,“可是現在,我真的得走了。”
長纓處中冷冷清清,沒有人聽見,更不會有人看見,外人面前一向冷峻寡言的秋相忽然落下了一滴淚,這滴淚砸在那方碧綠的硯臺中,暈開了一抹淺淺的墨汁。
“好吧,”他輕聲說,“戰死邊疆的將士,終有一日會魂歸故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