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傍晚,聞香堂的門沒關(guān),掛了串紅辣椒,風(fēng)一吹,晃得案上的香爐都跟著顫。老觀主往爐里添了把新香,是阿香用桂花和柏葉混的,燃起來帶著股暖烘烘的甜,像灶上蒸著的糖糕。
“今兒個不守歲了。”老觀主摸出個布包,遞給阿香,里面是塊玉佩,和上次那半塊“安”字佩能拼出個整圓,“你去趟城西的破廟,把這玉佩放在供桌下。三十夜里的香火最純,能壓得住那兒的陰寒?!?/p>
阿香捏著玉佩,指尖發(fā)燙。他知道那破廟——據(jù)說早年是座山神廟,后來塌了半邊,只剩尊斷了頭的石像,附近的人說,夜里常聽見里面有女人哭。
雪下得正緊,踩在地上“咯吱”響。阿香剛到破廟門口,就聞見股熟悉的味——是斷頭河的水腥氣,混著點胭脂香,像那個在冰下待了三個月的影子。
他推門進去,廟里的石像旁站著個穿紅衣的女子,背對著他,手里攥著半塊玉佩,跟老觀主剛給他的“安”字佩的另一半一模一樣。聽見腳步聲,女子緩緩轉(zhuǎn)身,臉膛模糊,可那雙眼睛,竟和阿香小時侯瘋癲時看到的“影子”一個顏色。
“你終于來了?!迸拥穆曇粝癖曜测忚K,“我等這玉佩等了十年?!?/p>
阿香把玉佩遞過去,女子的半塊玉佩居然重疊到另一半上,嚴絲合縫,映著雪光,亮得晃眼?!笆庆籼美锬莻€小姑娘的姐姐?”他問。鼻尖的胭脂香里,藏著姐妹倆的笑聲,一個脆,一個柔。
女子點頭,眼淚落在玉佩上,瞬間凝成冰珠?!澳悄晡颐妹帽回浝晒兆?,我追去河邊,被他推下河?!彼钢窈蟮牟荻?,“玉佩摔成兩半,他拿走了‘安’字佩的半塊,說要讓我們姐妹永不安寧……”
阿香突然明白——老觀主早就算到了。那貨郎上次在王三柴房被抓時,懷里除了桃花紙,還有個布包,里面就藏著這半塊玉佩。
“他已經(jīng)被官府判了死罪。”阿香輕聲道,“你們妹妹的冤屈,報了。”
女子捧著合好的玉佩,突然笑了,笑聲里裹著雪粒,落在阿香手背上,竟不冷?!拔抑馈!彼鴱R外的雪,“這些年,我看著你幫了好多人,像……像當(dāng)年巷口給我塞糖的張老頭?!?/p>
阿香這才想起,小時侯總給他遞饅頭的,除了街坊,還有個穿紅衣的女子,只是那時他瘋癲,記不清模樣。
雪停時,女子的影子慢慢淡了,手里的玉佩落在供桌上,發(fā)出清脆的響。阿香摸了摸玉佩,上面的冰珠已經(jīng)化了,暖得像揣了團炭火。
回聞香堂的路上,巷子里飄著各家的飯菜香。老觀主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件新讓的棉袍,青布面,滾著白邊,是給阿香的。“斷了十年的陰陽債,總算清了。”他笑著把棉袍遞過來,“穿暖和點,明兒個要給街坊寫春聯(lián)呢?!?/p>
阿香穿上棉袍,剛好合身。他摸著懷里的玉佩,又看了看供桌上的金鐲子、點心和那只紙扎兔子,突然覺得,聞香堂的香火氣里,藏著的從來不是什么玄乎的法術(shù),不過是人間的喜怒哀樂,被香火一熏,就成了能托住人心的暖。
除夕夜的鐘聲敲響時,阿香點燃了三炷請神香。煙氣筆直向上,穿過窗欞,融進漫天的雪光里。他仿佛看見香爐里浮出無數(shù)影子——穿紅衣的女子,梳雙丫髻的小姑娘,冰下的孕婦,灶臺邊的焦黑魂靈……他們都對著他笑,像一群久別重逢的故人。
老觀主在一旁捻著胡須,看著阿香眉心的香篆印閃閃發(fā)亮,眼里的瘋癲早已褪去,只剩清亮。“觀香一脈,觀的是香,守的是心?!彼p聲道,“你這顆心,比任何請神香都管用?!?/p>
阿香低頭笑了,鼻尖飄來聞香堂的檀香味,混著雪的清冽,年的甜暖,像極了巷子里的日子——慢慢悠悠的,卻藏著說不盡的安穩(wěn)。
香爐里的香還在燃,新的一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