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巷子里飄起臘肉的香味,聞香堂卻來了個渾身酒氣的漢子。他敞著棉襖,袖口沾著泥,進門就往地上跪,磕得額頭通紅:“觀主!求您救救我兒子!他……他快被那東西勾走了!”
阿香正在翻曬去年的柏葉,抬頭就看見漢子懷里揣著個紅布包,包角露出截褪色的紅繩,像小孩子戴的平安繩。更怪的是,他聞到漢子身上除了酒氣,還纏著股極冷的味,像冰窖里的寒氣,裹著點奶腥——是嬰兒的味道。
“你兒子多大?”老觀主放下手里的香杵。
“五歲了。”漢子抹了把臉,酒氣混著淚珠子往下掉,“前兒個去墳地給我婆娘上墳,他非要摘墳頭的野菊花,說‘嬸嬸讓我摘的’。回來就發蔫,總說冷,夜里抱著被子發抖,嘴里喊‘別拉我,我不去’……”
老觀主燃了三炷香,煙氣剛冒頭就往漢子懷里鉆,像被紅布包吸住了。香灰落得又慢又沉,在案上積成個小小的冰碴狀,碰一下就散了。
“不是你婆娘。”老觀主盯著香頭,“是墳地旁邊那座新墳,埋著個沒記月的女娃,凍死的,沒人給燒紙,就想找個伴兒。”
漢子的臉瞬間白了:“是……是有座小墳,連塊碑都沒有……我以為是野狗刨的土坑……”
“她不是要害你兒子。”阿香突然開口。他聽見那股冷氣里,藏著嬰兒的咿呀聲,軟乎乎的,像在找奶吃,“她就是冷,想讓你兒子陪她說說話。”
漢子愣住了,嘴唇哆嗦著:“那……那咋辦?我給她燒點紙行不行?”
“得讓她暖和過來。”老觀主從供桌下摸出個陶碗,里面裝著些碎松香,是阿香前幾天熬香膏剩下的,“你去墳頭,把這松香撒在周圍,再燒件你兒子穿舊的小棉襖。記住,跟她說‘以后冷了就來夢里找我,我給你焐手’。”
阿香跟著漢子往墳地走,越靠近那片坡地,寒氣越重,柏葉的清香都被凍得發僵。那座小墳果然孤零零的,土堆上壓著塊破瓦片,風一吹就晃,像個沒人管的孩子。
漢子剛把松香撒下去,就見墳頭的土簌簌動了動,冒出叢小小的綠芽,頂著層白霜——明明是寒冬,竟有草要冒頭。
“小寶不怕,嬸嬸不冷了。”漢子蹲在墳前,把那件小棉襖點燃,火苗竄得老高,映得他眼眶通紅,“以后叔叔常來給你燒衣裳,給你帶糖吃,啊?”
火滅時,阿香看見墳頭飄起個小小的影子,裹著那件燒剩的棉襖邊角,對著漢子笑了笑,慢慢沉進土里。遠處傳來孩子的笑聲,是漢子家的方向,脆得像冰凌化開的響。
回去的路上,漢子腳步穩了不少,路過巷口的雜貨鋪,還買了串糖葫蘆,說要給兒子帶回去。“我以前總罵我婆娘迷信,說燒紙是瞎折騰。”他撓了撓頭,“今兒個才明白,燒的不是紙,是念想;敬的不是鬼,是人心。”
阿香跟在后面,手里還攥著半塊沒燒完的松香。松香的暖香混著墳地的土腥,竟奇異地融成股踏實的味,像冬日里曬在窗臺上的棉被,摸上去軟乎乎的。
老觀主站在聞香堂門口等他們,門檻上曬著的臘肉已經泛出油光。“那女娃不是勾魂,是找個能看見她的人。”他對阿香說,“陰陽兩界,最難熬的不是死,是被忘了。”
阿香低頭看掌心,松香的余溫還沒散。他想起墳頭那叢冒芽的草,突然覺得,聞香堂的香火氣里,藏著的從來不是什么玄妙的法術,不過是些樸素的道理——冷了要焐,餓了要喂,忘了的要記起來,欠著的要還回去。
香爐里的檀香還在燃,煙氣穿過窗欞,裹著巷子里的臘肉香,在半空打了個旋,像誰在輕輕哼著小調。槐樹上的枯枝掛著冰棱,折射著日頭的光,亮得晃眼——快過年了,連風里都帶著點盼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