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嬤嬤只覺那番話如冰水澆頭,從頭涼到腳,連帶著指尖都發起顫來。
她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著帕子,指節泛白,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原以為自己那點心思藏得嚴實,卻不想在少夫人跟前,竟如透明一般,被看得分毫不差。
她張了張嘴,想辯白,想求饒,可喉嚨里像堵了團濕棉絮,半句話也吐不出來。唯有深深垂著頭,脊梁彎得快要折斷,那姿態里滿是被戳穿后的惶恐與無措。
陳稚魚看著她這副模樣,心底的失望如潮水生發,卻終究壓下了翻涌的情緒。她微微別開眼,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新抽芽的蘭草上,聲音輕了些:“你在我身邊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這話聽在田嬤嬤耳中,更比斥責難熬。她知道,少夫人這話里的意思——過往的情分還在,卻也到此為止了。
想當初,田嬤嬤是婆母特意派來的人,明著是伺候,暗里是監視。那些日子,陳稚魚看得明白,卻從不點破,只以真心換真心。
后來田嬤嬤倒也真的歸了心,為她擋過暗箭,解過困局,那份忠心,陳稚魚不是不記。
只是人心這東西,終究經不住私心啃噬。
陳稚魚輕輕嘆了口氣,田嬤嬤既存了利用之心,往后怕是再難交付心腹事了,罷了,原也不是自己的人,留不住的,相依多久,也無法親如當初。
她收回目光,落在田嬤嬤發間那支素銀簪子上看了一眼,她在府中是極有體面的嬤嬤,無論吃穿用度,不遜色府中的姨娘們,陸夫人此番要抬舉她的女兒,是何心思她不愿去深想,只怕自己想得過多,反而傷了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婆媳情分。
不愿想卻不代表她是個傻子,什么都察覺不到。
又想起另一層關節——陸夫人是明擺了,自個兒已拿定主意,連知會她一聲都不曾,顯然是沒打算聽她的意見。
她如今懷著身孕,正是該避嫌的時候,若上趕著去攔,反倒顯得她善妒不容人,平白落了婆母的話柄,豈不是自討沒趣?
“起來吧。”陳稚魚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卻添了層淡淡的疏離,“這事……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容我想想。”
田嬤嬤這才敢抬頭,眼里含著淚,卻不敢再求情,只磕了個頭,拉著一旁早已嚇得魂不守舍的玉書,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堂中重歸安靜,陳稚魚指尖輕輕敲擊著案面,一聲,又一聲。
窗外的日光移過青磚地,在她腳邊投下一小片暖影,可她心里卻清明得很——若是陸夫人真以此事來詢問她的意見,她非但不能有任何一絲的不滿,還要端著笑,好好地迎合她的話語。
廊下穿堂風過,卷起玉書鬢邊一縷碎發,她攥著帕子的手微微發顫,聲音里滿是悔意:“方才少夫人那番話,我方才如夢初醒——這事求到她跟前來,原是這般不妥當。娘,要不……咱們還是去找大少爺吧?我不能為了自己的事,叫少夫人與您生了嫌隙。您在她身邊伺候得好好的,眼瞧著就要添小主子了,往后的體面不可限量,怎能因我這事,丟了她的信任呢?”
田嬤嬤望著女兒泛紅的眼眶,喉間一陣發堵,長長嘆了口氣。眼底翻涌著悔意,卻還是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幾分破釜沉舟的無奈:“如今說這些,遲了。話既出了口,便再無轉圜的余地。只是當娘的,不悔。為了你的將來,娘這張老臉,這身體面,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她伸手替女兒理了理衣襟,看著那張寫滿憂色的臉,心里頭五味雜陳。有些話,她不知該如何對女兒說——其實除去那點護女的私心,更多的,是她這些日子瞧著大少爺與少夫人相處,早就揣透了的底細。自家女兒若真進了止戈院,怕是連半分立足之地也難有。
若大少爺有半分不專情,若他對少夫人的心意有半分動搖,她便是厚著臉皮,也會將女兒送進去搏一把。可偏偏,那位爺眼里心里,從來只裝著少夫人一人。
田嬤嬤苦笑了下。誰不是這樣呢?縱是對著主子忠心耿耿,可真到了節骨眼上,終究還是自家骨肉更重些。她的忠心,原也帶著幾分煙火氣的私心,這點,她認。
陸曜踏著薄暮歸來時,天際已飄起細碎雪沫。
他人還未跨進主屋門檻,府中今日的瑣碎已由下人報得一清二楚。后院諸事他素來不理,卻早吩咐過,但凡關乎少夫人的動靜,哪怕是檐下燕雀換了新巢,也要一一稟來。
田嬤嬤母女那樁事,陳稚魚尚未開口,他已得了全情。只是進了屋,他半句未提,只靜默地換著官服,凈了手臉,眼角余光卻總落在她身上——想瞧瞧她會不會像那日說好的那般,坦誠地告訴他,不愿婆母再往他身邊塞人。
可直到他褪去朝服,換上常衫,她仍只低頭翻著書卷,半句未提。陸曜心頭那點暖意,不知不覺便沉了下去,像被雪水浸過的棉絮,沉甸甸墜著。
她是不是一點都不在乎?
難道這院里多個通房妾室,于她來說無關痛癢嗎?
正這時,慕青院來人傳話,請他們過去用晚膳。兩人共撐一把油紙傘,他一手穩穩牽著她的手,一手將傘骨壓得低低的,恰好罩住兩人身影。
雪花簌簌落在傘面上,發出細碎的噗噗聲,倒襯得周遭愈發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