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送張昂出府,轉(zhuǎn)過水榭的太湖石,就看到對面青磚甬道上慢步行走的榮茵,琴書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殘陽在她松挽的墮馬髻上鍍了層金箔,發(fā)間的步搖輕顫,一如那年花朝節(jié)她頭上展翅欲飛的鳳蝶金簪。
“榮茵!”張昂大聲叫住她,此刻很想跟她說點什么。
震驚的情緒漸次平復(fù)下來,榮茵無意識地輕撫小腹,那里平平的,卻有了個與她有血緣羈絆的小東西,如今是她在世上最親的人了,原以為又要一個人走的,忽然就有人陪著她了,細細想來還是喜悅大過了其他。
“這樣軟和些,硌不著小公子。”琴心忙給榮茵加了個軟墊,“夫人,您高興過頭了嗎?怎么笑都不笑呢,這可是個大喜事,太夫人和七老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高興成什么樣,本來七老爺就寵您,這下是真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榮茵笑笑,聽琴心絮絮叨叨說了好些有孕該注意的事,回到陸府時天還亮著,她在垂花門下了馬車,慢慢往踏雪居走去。方才在車上她做好了決定,既然已經(jīng)和離,這件事就沒有必要告訴陸聽瀾了,她要帶著這個孩子走,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好好地陪伴孩子長大。
至于陸聽瀾,他以后會有其他的孩子的,可是她只有這一個了。
“榮茵!”快要走到青磚甬道的盡頭,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叫她,榮茵回頭,那人逆光站定,她看不太清稍稍朝前行了兩步。
張昂抿了抿唇,從頭到腳仔細地瞧她,上次見她還是榮清成親的時候,在榮府的園子里遠遠地看了眼,她被眾人圍著,笑得矜貴又淡然:“怎么,不記得我了?”
榮茵確實有些意外,不過在陸府碰見張昂并不稀奇,畢竟張瀟在這兒呢,只是她嫁進來這些時日都沒遇到過,下意識以為他是
為了四妹妹的事來,搭手福了福身,略微著急地道:“見過小將軍,天色不早,就不耽誤你回去了。”
張昂在漸濃的暮色里輕笑出聲:“瞧你心虛的樣子,難不成做了什么對不住我的事?”
榮茵一怔,正要說什么,就見他擺了擺手:“行了,逗你玩的,路過見到覺得背影像你,就喊了一聲,你回去吧。”
他的樣子說不上來的怪異,榮茵猶豫幾息,點了點頭帶著琴書走了。
殘陽沉入歇山頂?shù)娘w檐,四周逐漸昏暗,張昂盯著榮茵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陳沖沒忍住咳嗽一聲。
“才看看就受不了,那她以后改嫁你家大人不會氣得從棺材里爬出來吧?”張昂不耐煩地斜睨陳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xiong膛卻敞亮了些許。罷了,榮茵有陸七護著,跟他早沒什么關(guān)系,等事情了結(jié),他再親自去鳳陽將榮蕁抓回來,她欠他的多多了,想走可不是那么輕易的事。
陳沖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動,都說小將軍說話難聽,他算是領(lǐng)教到了。
五更天的梆子卡在喉間似的漏了半聲,陸聽瀾站在書房閣樓的漏窗前,攥著窗欞子的手背暴起青筋,檐下未滅的燈籠將垂花門前的馬車映得恍惚。
他看見榮茵在琴書的攙扶下上了車,登上車板,她似乎感覺到什么,朝書房的位置望了過來。凌晨黛藍的天色里,什么都含混不清,須臾她鉆進了車廂,車輪轆轆碾動,從月洞門到影壁,車簾子一次都沒有掀起來過,直至馬車化作濃霧里模糊的剪影。
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了,不知道榮茵能記得他多久,今后還不會不會想起他,但愿她想起的都是自己對她的好。陸聽瀾的喉頭猛地痙攣,窗欞的木屑扎進掌心,刺痛提醒他,太少了,他對榮茵的好太少了,還不夠讓她一輩子記得他。
他這一生本就注定是孤獨的,是榮茵闖進了他貧乏的日子里,讓他嘗到了甜酸苦澀各種滋味,現(xiàn)在不過是回到了以前而已。
他經(jīng)歷了那樣多的世事滄桑,到了這樣的年紀,沒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只要她余生過得好就好。冷風(fēng)灌進衣袍,將疼痛吹散開去,陸聽瀾的神色漸漸歸于平靜。
踏雪居的院門大開,時隔一個多月,陸聽瀾終于又踏進了這里,其實這期間他也回來過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睡不著了總要來看看榮茵,站在窗牖前隔著床幔,只能依稀看見她躺在床上的影子,但這一眼就足以支撐他。
西府海棠的花期就要過了,蔫吧吧落了一地,墻根下一溜兒的花盆沒有搬走,階前那株十八學(xué)士開在枝頭兀自晃著,花瓣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