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園是沒有娼妓的,但客人可以帶進來,一般這種人都非富即貴,掌柜的不敢攔。
一行人匆匆走了,里邊的女子卻在看到榮茵的身影時,當場怔住。
今日戲臺上唱的是《浣紗記》,在唱到越王勾踐厚禮卑詞吳王稱臣時,榮茵有些坐不住了,她一向不喜戲曲,覺得吵鬧,跟陸老夫人說了一聲,就出來往后院去了。
[1]柳如是,明,《金明池詠寒柳》
接受接受
茶園后院花影婆娑,戲臺的銅鑼聲已聽不太清,店小二將榮茵等人帶到廂房門前就停了下來,琴書從腰間解下荷包,打賞了幾枚銀錁子,店小二哈著腰:“多謝夫人,有事您再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琴棋推開房門,廂房不大,但還算雅致,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干凈的,她整理好讓榮茵進來歇息,榮茵站在門口不動,候在一旁的琴書奇怪地喊了聲:“夫人?”
不遠處的紫藤花架傳來窸窸索索的聲音,榮茵回過頭,看到了藏在樹叢后邊的金縷鞋,她皺了皺眉:“來者何人,還不打算現(xiàn)身嗎?”
方才下樓,她就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原以為只是同路,不想一直跟到了這里。
樹叢抖動,一雙素手撥開垂落的藤蘿,穿著水紅色豎領大襟長衫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妝容明艷濃香襲人,額上一層細密的汗珠,走得很急的樣子。
面容似曾相識,榮茵努力回想了一下,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那女子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奴家蘇明貞,見過七夫人。”
這聲音分明是方才看戲時隔壁雅間內(nèi)的那名風塵女子!琴書也聽出來了,警惕地擋在榮茵身前,讓人看見夫人與她交談,名聲該不好聽了。
蘇明貞黯然地垂下頭,她這種人,良家婦女都怕沾染上,可她也找不到其他見榮茵的機會了,咬了咬嘴唇:“夫人,蘇州邛崍山,上真觀,您還記得嗎?我有事想求您幫忙。”
上真觀正是榮茵在蘇州待的道觀。戲臺上一折戲到了尾聲,喝彩聲飄了過來,榮茵四下看了看,園子中沒有避人的去處,讓她進屋再說。
蘇明貞坐在窗前的羅漢床上,染著丹蔻的指尖撫過烷桌上白瓷碟里的松子糖:“奴家有個妹妹也在上真觀,閨名叫蘇明秀,靜心是她的法號,我家原是住在宛平金城坊井兒胡同的蘇家,家父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蘇習靜……”
嘉和十三年發(fā)生了一起科舉舞弊案,蘇習靜任主考官將禮部侍郎周益兒子的答卷與第一名調(diào)了包,后被學子聯(lián)名告發(fā)至都察院。皇上大怒,下令徹查,后周益被貶,蘇家一門男子全被砍頭,女子則進了教坊司。
這件事當年鬧得很大,榮茵曾聽哥哥說起過,原來她是靜心的阿姐,難怪方才覺得面熟。
“那年妹妹不過八歲,阿娘和阿爹用全部身家買通了主審官,偷偷將妹妹送去了蘇州道觀,如今十年過去了,也不知她是否還記得家中的人。阿娘思她成疾,去年病死前都想著見她最后一面,可惜未能如愿。我聽說夫人也是從那兒回來的,早就想找您問問,只是今日才得機會,您可曾見過我妹妹,她過得好嗎,現(xiàn)在長多高了?”
榮茵這才知道,靜心是這樣入了道觀的,回憶她做的那些事,在觀里人人都懼怕她幾分,不會被人欺負,也算過得好了吧。榮茵淺淺地笑了:“她與你長得很像,性子潑辣得很,比我還高一些,你不用擔心她,她過得挺好的。”
蘇明貞也笑了,豆大的淚滴滴在烷桌上:“她性子像我阿娘,我阿娘生前就是個潑辣的,您不說我也知道,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沒人護著,她得受多少委屈啊。”
蘇明貞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個布團,層層打開后,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不多,約莫三百兩,但泛黃的邊角能看出攢了好久。
她雙膝一彎,跪在了榮茵面前。“這是做什么,你有話直說,快起來。”榮茵放下茶盞,示意琴書扶她起來。
蘇明貞搖了搖頭,祈求地看著榮茵:“這些銀子是我與阿娘斷斷續(xù)續(xù)攢下的,我入了教坊司身不由己,我想求您幫我把這些銀子捎給她。我知道非親非故您沒有理由幫我,說實話我之前也找過別人,可是都被騙了,您與靜心有同門情誼,求您幫幫我吧。”
她怕榮茵不同意,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琴書根本就攔不住。
榮茵的手在袖子里發(fā)抖,她狠狠掐住自己掌心的軟肉,聲音輕得像靈魂被剝離了般:“她在道觀用不上銀子,你為什么不留著給自己贖身?”
蘇明玉的額頭中央腫起了一塊,看著狼狽卻笑得溫柔:“我已是賤籍,烙在身上的印記一輩子都洗不掉了,贖不贖身又有何異?她不一樣,她是我們家最干凈的人,阿爹阿娘還有我,只希望她過得好。有了銀子她就能出道觀,找個清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過完這輩子,阿爹阿娘也能含笑九泉。”
榮茵曾經(jīng)以為道觀里的人都跟她一樣,是犯了錯被家人關進去的,在她等來接她回京的馬車時,她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她以為只有自己獲得了家人的原諒,只有自己還被家人惦念著疼愛著。
原來不是,她現(xiàn)在才明白,真正疼愛你的人,會想方設法地保全你,就像靜心的家人一樣,她才是被拋棄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