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瓊把他們埋了,就埋在岳府水池里。他假稱要把這池子填了,蓋個倉庫,暗地里卻把岳安國和岳度時的尸體丟進去,拿土填好,倉庫也沒蓋起來。
岳夫人望著那片空地,淚眼婆娑。岳遙碧眼眶也紅了,她突然用力扇打著孟瓊,罵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減輕你的罪過嗎?你這個虛偽的小人!”
孟瓊任她罵任她打,口里說:“我是叛變了,但還不至于寡廉無恥。岳相與我無冤無仇,要不是長明王逼我那樣做,我是不會那么對待他的尸首的。如今徐風已經易主,我也換了主子。”他抓住岳遙碧的手,冷靜地說:“短時間內長明人不會離開廣野,你們還是老實點好。”
岳遙碧掙開他的手,呸道:“我寧愿死!”
“那你正好可以一頭撞死在地上,不過,這樣岳大哥也算白為你們操心了。”
岳遙碧一震:“你什么意思?你見過我大哥?”
“他臨死前求我想法保全你們。”孟瓊撒謊道,“他說他無能,救不了你們,既然突圍失敗,他希望你們能好好活著,哪怕當個村姑也行。”
“安國真這樣說?”岳夫人不禁痛哭,“安國啊!你為什么沒沖出去?為什么?”
“長明不日就會開撥軍隊,到時候,你們就逃走吧,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好好活著。”
岳遙碧憤恨地說:“我們不會隱姓埋名,我們要去豐州!”
孟瓊不以為然:“那就去豐州吧。興許,你們還能看見二哥殺了我呢。”他說完,便走了。身后傳來岳遙碧的大罵,罵得真厲害,比她信上寫得厲害多了。孟瓊心中涌起一片苦澀。忽然,他察覺身后有腳步跟了上來。他轉身,發現是孟瑗。
“干什么?”他冷冰冰地問。
“為什么叛變?”孟瑗盯著他的眼睛問。
“還能為什么。”孟瓊把在長明王面前的說詞又說了一遍。孟瑗仍盯著他的眼睛,搖搖頭,執著地說:“你不會因為這種理由叛變。你頂多殺了二王子回來領罪。告訴我,你真正叛變的理由是什么!”
孟瓊望著她,嘴唇微張,唇下的痣也翹起頭,仿佛要說什么,可最終他閉了嘴,那顆痣也垂下頭。他冷冰冰地說:“哪有為什么,我不想死。”
他轉身,大步離開了。
冷,很冷,非常冷。
孟瑯抱著八王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被積雪覆蓋的大山里。雪已經停了,月亮卻吝嗇得不肯出來,山林間一片漆黑。這是一片又高又直的楊樺林,黑夜里,它們猶如一個個鬼影,不懷好意地窺伺著孤零零的孟瑯。
八王子已經不哭了,他的手緊緊地抱著孟瑯的脖子,身子直哆嗦。山里實在是太冷了。孟瑯很擔心這孩子被凍死,但山中沒有可以御寒的東西,他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太冷了,孟瑯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憑著意志前進。烏云慢慢散去,幽藍的月光灑落,楊樺林銀光爍爍,好像皇陵前的一根根守路的漢白玉柱。月光下,孟瑯看到八王子的臉泛著紫色,這是個不祥的征兆。他把孩子放下,解開皮甲,把沾著自己體溫的袍子給他裹上。
他繼續向前走。
天空越來越明亮,月亮漸漸東傾,楊樺林中留下一串腳印。走出去,孟瑯想,至少要把八王子帶出去。他的大腦已無法很好地思考,心中唯有一個念頭,把八王子送出去。這孩子已經昏過去了。他往前走,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絕望地往前走,沒有盡頭的楊樺林像一條狹長的墓道,目送他自投羅網,自取滅亡。
漆黑的夜空,已披上深藍的綢緞,寶石般的星星,鑲嵌在它華美的衣袍上。皎潔的上弦月如一只玉手,輕輕地搭在山間。
那半輪月鏡中,出現了一棵枝葉繁茂的樹,聳動著,搖顫著,一步步走下山坡。是桂花樹嗎?孟瑯出神地望著那夜空下顫動的樹枝,一匹銀河似的緞子在漆黑的山坡上閃爍。是仙女的披帛嗎?不,不是,那樹抬起頭,那是一頭駝鹿的腦袋。
孟瑯怔怔地望著那鹿,在往后的幾百年里,他都忘不了這一幕。這一晚的遭遇就像一個神跡,久久銘刻在他的心里。
那鹿站在山坡上,也望著他。月光下,它珊瑚般的鹿角就像樹影,一根套繩掛在它雪白的脖頸上,它智慧而仁慈的眼睛凝視著他。這是一頭有主人的鹿。
有主人,就有屋子。
孟瑯抱著昏迷的八王子,踉踉蹌蹌地向這頭鹿走去。
那鹿沒有動,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狼狽的人。他的行動緩慢如爬蟲,讓它無法感到絲毫威脅。孟瑯終于走上了那個山坡,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駝鹿腳下。他從懷里摸出一袋干糧,里面是香噴噴的炒熟了的粟米。
駝鹿嗅到這美味的食物,眼睛發亮,它粗大的舌頭呼啦卷走了米,孟瑯趁它低頭的瞬間,用盡全力爬上了鹿背。啊,多么柔軟的皮毛!多么溫暖的皮毛!孟瑯緊緊抱住駝鹿的脖頸,感激的淚滲進了鹿濃密的皮毛,沙啞的笑聲從他喉間滲出,聽起來卻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