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他大臣卻不這樣想。
米丞相離開后,便大肆宣揚長明有意“求”和。長明王不僅愿意撤兵,還愿意歸還廣野以北的土地——“只要”孟將軍做出“一點”犧牲。是的,令人痛心,可想想吧,難道他什么都不要就議和嗎?那才是真的可怕。想想孟瑯一直以來做的事,想想孟家一直以來做的事,他提出這個要求,難道不是在意料之中嗎?
米丞相特意強調,長明現在是火燒到家門口了,他們迫切地要議和——這機會千載難逢啊。要是徐風不抓住機會,長明王就會用投石機轟開豐州的大門,他威脅,不,他發誓,要在這個冬天結束一切。過去半個月他正是這樣做的而冬天還剩下一個多月!
我們該怎么辦呢?米丞相并不發表自己的見解,只是一個勁搖頭嘆氣,對他見到的每一位大臣說,毫無疑問,孟將軍不會答應的。合情合理。他再次強調,合情合理!只是,我們該怎么辦呢?孟將軍說要打到春天,春天呀。
短短一天內,議和的消息便沸揚全城。大街小巷滿是議論:真要議和嗎?真要議和嗎!人們震驚,愕然,痛苦,還有不可抑制的苦澀的解脫感。難道仗要打完了嗎?終于要打完了嗎?人們的心完全亂了,他們顧不得饑腸轆轆的肚子,也顧不得凍得腫硬的雙腳,奔出門四處打聽。
真要議和?真要議和嗎!
朝堂上,爭論同樣激烈。當然,沒有人敢在八王子面前挑明這件事,雙方不斷爭論的是“可行嗎”、“可信嗎”?八王子最初感到慌亂,但當他一聽到長明王要認他做義弟時,他立即明白:這是投降。
“讓寡人認殺父仇人為兄?你們怎敢說出這等喪心病狂的話?”八王子既憤怒,又痛苦,好似被人捅了一刀。他傷心地吼道:“他殺了父王啊!他還差點殺了我!你們居然——”他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小臉憋得通紅,甚至泛紫。八王子覺得自己的xiong腔快baozha了,他猛地站起身,朝米丞相一揮手。
“滾——滾!”
議和一派落荒而逃。誰也沒有料到,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生起氣來居然如此可怕。他當時的架勢,好像真能把劍抽出來當場sharen似的。
議和之事暫時告歇。未得回音的中城王站在船頭,鄭重宣告:“孟大人,看來你已經做出了回答,既然如此,我們也只能進攻了!”
長明再度攻城,且攻勢比以前更加猛烈。他們無窮無盡、無日無夜地涌上城墻,戰斗持續了一天一夜,當太陽再度升起時,豐州覆蓋著冰晶的城墻已成赤紅,奔流不息的天來江也幾乎斷流。在死亡和痛苦面前,人們開始怨恨。
中城王和米丞相的話給他們造成了一種錯覺,即議和不成是孟瑯一個人在固執己見。他們從未想過議和或許是場騙局,也許他們是有意不去想。曠日持久的戰爭、接二連三的瘟疫、切齒迫身的嚴寒和饑饉、時時刻刻上演的死亡,這一切已將這座圍城里的人折磨得精疲力竭,幾盡瘋狂。
這種時候,他們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根救命稻草——誰能抵抗這種誘惑?其實不一定非要議和,此時此刻但凡某種什么別的方法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會同樣抓住,只要它能結束這一切。
然而,孟瑯說,要打到春天。
春天!對于豐州城里的人,春天就像廣野一般遙不可及。春天?或許他們今天都活不過,誰還能想到春天?要知道,他們現在是怎樣茍延殘喘著:他們沒有吃的,沒有吃的!可是,一旦有人餓死,尸體就會被官兵收走。美名其曰是埋葬,可誰都知道那些尸體去了哪里。
這是最大的恐懼。人們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死亡,成為他人的飼料。他們簡直成了另一類人的家畜,這個事實太過恐怖了,沒有人敢說出來。軍中已經爆發過多次騷亂,只是這些騷亂每一次都被孟瑯鎮壓下來了,畢竟,大多數人更愿意活著。
可是,現在不是有了另一種活法嗎?這種活法看起來并不特別屈辱,至少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如此。長明王要求八王子認自己為義兄的事,他們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這也好像是別人的事,跟他們似乎完全沒什么關系。
他們知道的記住的是那些米遲謀大肆宣揚的好處:保留王號啦,回廣野啦,歸還土地啦。就算豐州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他們也得不到這種好處,孟瑯為什么不答應?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顯然是為了他自己。他不愿意“犧牲”!
真的。如果他們一直絕望,反倒不會出什么事。真正可怕的是擁有了希望之后,又再度絕望。
于是,當一天傍晚孟瑯回府時,黑暗里忽然斜刺出一個人,照他腦袋砍來
孤身(四)
刺殺孟瑯的是個貧苦的莊稼漢。為了逃避兵役,他砍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卻因此惹怒了征兵的人,被砍下了整只手。
他沒能殺死孟瑯,甚至沒能給他留下什么致命傷。他只砍傷了孟瑯的手。這漢子被一擁而上的衛兵抓走時仍癲狂地大喊大叫。
“姓孟的,你要遭天譴!你個自私小人,你個吃人的人,去死吧!去死吧!”
孟瑯徹夜未眠。御史大夫、巖太傅先后來探望他,甚至八王子也來了。出人意料的,孟瑯請他放了那個刺客。
八王子簡直無法理解。
“你是不是瘋了?那些蠢貨都把你當成罪人,他們壓根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給他們看病,給他們吃的,給他們守城,勞心勞力的,可他們——這群愚民。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不懂你做的一切,只把你當做罪人!你這樣值得嗎?你是傻子嗎?”八王子暴怒地吼道,“你為何總要袒護一些愚不可及的東西!你是見不得我、寡人share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