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西區的園區里,梁相宜保存了軟件跑出的基因數據模擬,關上了辦公室的燈。十二點鐘的新海西區,已經悄無聲息,這里是群山環抱的工業園區,浸溺在深海般的安靜。
運營整家公司不容易,特別是生物科技公司。水、電、陽光房、大功率設備無一例外不在燒錢,研發項目不在補助范圍內,成本非常高。園區里只有少數幾個辦公室還亮燈,大約也是在趕制實驗報告,每一個人都是不容易的,庸庸碌碌得像是螞蟻,又缺一不可。
梁相宜接到了一個好友申請,她已經將灰色的西裝脫下,搭在手上。沒有消毒檢查不能穿行實驗園區,她就從最外圍的大路上繞一圈回休息室。實驗大棚里24小時不間斷的智能補光,讓大棚看上去像發光蘑菇,一個連著一個。
好友申請的頭像是一個電視劇的場景截圖,梁相宜通過之后,那邊很快就傳來了自我介紹:“學姐你好,我是今天中午遇見你的學妹,我叫舒情爭。”
梁相宜客套了幾句,說了些:現在大學要少熬夜,以后上班有得熬了之類的話。她現在其實頭疼得很,一方面憂心下個季度收益,一方面擔心她那該死的前夫又來沒事找事。前幾天她在自己的鬢角看見了一根白發,她才30歲,怎么就生出白發了呢?鏡子里,臉盆里的面容沒什么變化,鬢角卻已經悄然老去,人生真是苦短。
她和她的前夫糾纏了六年,她曾對他不甘心,斷不了,藕斷絲連,相互折磨。梁相宜在大學時就與趙湘認識,他是她的師兄,也是那片康乃馨實驗地的前主人。趙湘是個不折不扣的鳳凰男,長得漂亮很會討同學同事喜歡,以至于到了他們離婚,梁相宜才知道趙湘根本對她沒有那么深的感情。
自作多情的,自作自受的。
他只想飛得更高,從窮鄉僻壤飛到新海。
梁相宜也知道他是一個混跡于各種女同學,女同事之間的人,與她們打成一片,讓所有人都覺得她嫁了個好人。她厭惡他如章魚一樣的社交關系,她生氣,內耗,卻只要趙湘在床上說一些好話,第二天又原諒了他。她真的太傻了,相信他口中的甜言,不知道那分明是捕蠅草的巨口。昆蟲落入甜蜜的陷阱,即將被吃干抹凈,化成肥美的汁水。她曾經被他算計著懷孕,被他故意扎破了安全套,故意地被他騙著吃下實際是維生素的避孕藥,也曾經差一點就讓她付出了多年,熬盡了兩代人脈的公司落入他手。
他總是笑,這笑背后藏著的是能將人剝皮抽筋的刀,敲骨吸髓的鐵錘。梁相宜想,只要他親口說一句他愛過她,她都可以選擇看不見,可是他最后連一點顏面都不留給她了。他說:“梁相宜,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梁相宜把趙湘和她的同事捉奸在自己家的床上,這個家甚至還是她買的,同事嚇得跪在床上,而他在滿不在乎地穿褲子。她并沒有質問小三,她一言不發地走了。后來他們離婚了,這個同事也從公司里離職了,梁相宜把趙湘的東西從辦公室扔了出去,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趙湘只留下兩個字:潑婦。
三十年了,她第一次歇斯底里。
她已經很久沒有回之前那個房子住了,加班完就住在園區里,休息室的后面可以看見山崖,下面流淌過新海的母親河。
深夜,泡了一碗泡面充饑,用一本老書壓著泡面蓋子,這其實是她上大學時候的課本,好像時間又回到了她剛進大學時的日子。沒有趙湘,沒有公司,日子純凈而美好,她格外地喜歡看還在讀本科的學生,好像看見了還沒有那么疲憊的自己。
她本能地覺得舒情爭是奇怪的,語氣與個人風格并不相像遇到的女生,她看上去是柔弱的,像一朵嬌氣的白山茶。梁相宜選擇今天叫住淵,是覺得淵與她的康乃馨很像,也和自己很像。她找不出舒情爭冒名頂替的馬腳,算了,隨她去吧。
梁相宜又失眠了,盯著推拉玻璃窗外的天開始泛起青色,漸漸變成青白,黃白,橙白,日光像流動的湖,波光粼粼地照在百葉窗上。她的陽臺上移植了幾株木鳥,花桿強壯,連風都很難吹動它們,只能使花頭搖晃,而根莖牢牢地釘在土里。
今天的日頭在日出之后就被云遮了去,看來需要重新調試一下大棚透光度了,她想。
“梁總,這是下個季度的預售品種,請您過目。”
“好,小陳你放這吧,我一會兒看。”
不管是什么天氣,每天的工作總是要開啟的,人無法一直停留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