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慶沒再去縣人才市場。第二天一早,他穿上那件最舊、沾著洗不掉的機油痕跡的汗衫,徑直走進了工坊。
江德貴正對著那臺老銑床發愁,手里拿著一份皺巴巴的圖紙,眉頭擰成了死結。看見兒子進來,他有些意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江源慶沒看他,目光落在墻角那堆廢料上。大多是車床下來的鐵屑、銑壞的模塊、還有一些拆解下來的、看不清原貌的廢舊零件,銹蝕嚴重,堆在一起像座小型垃圾山。
“這些,”江源慶開口,聲音因為一夜未睡而有些沙啞,“就這么堆著?”
江德貴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廢料,沒人要的玩意兒,占地方。”他習慣性地去摸煙,語氣里是經年累月的麻木,“以前還能論斤賣點廢鐵,現在…價格跌得厲害,還不夠人工搬運費。”
江源慶沒接話,走過去,用腳撥拉了一下那堆銹跡斑斑的金屬。鐵屑扎拉著他破舊的運動鞋鞋面。他彎腰,撿起一個巴掌大的報廢齒輪,邊緣已經崩了口,沉甸甸的,沾著一手紅褐色的銹粉。
“西邊老劉家的廠子,前陣子是不是處理了一批舊設備?”江源慶像是隨口問道,眼睛卻仔細打量著齒輪內部的結構。
江德貴點煙的手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看了兒子一眼:“嗯,聽說…賣給南邊來的收廢品的了,論噸稱的。”他吐出煙圈,帶著點酸溜溜的意味,“人家那規模,淘汰下來的東西也比咱這強。”
江源慶沉默著,手指摩挲著齒輪上冰冷的銹跡,目光卻投向工坊里其他幾臺沉默的機器——那臺精度早已跑偏的二手儀表車床,那臺運行時渾身顫抖的臺鉆,還有那臺最大的、已經徹底沉默的海德堡注塑機。
它們都老了,舊了,像這個工坊,像父親一樣,散發著被時代快速拋下的陳舊氣息。
中午吃飯,飯桌上依舊沉默。但江源慶吃完,卻沒像往常一樣撂下筷子就回屋。他看向父親:“爸,廠里以前進的軸承、絲杠那些標準件,還有庫存清單嗎?還有…跟咱有來往的供應商電話,還有嗎?”
江德貴扒飯的動作停住,愕然抬頭,嘴唇上的飯粒都忘了擦:“你問這個干啥?”
“看看。”江源慶語氣平淡,“閑著也是閑著。”
母親擔憂地看過來。
江德貴眼神復雜地看了兒子幾秒,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出點什么。最終,他放下碗,默默起身,走到里屋那個掉漆嚴重的文件柜前,摸索了半天,翻出一個邊緣卷曲、封面被油漬浸透的硬皮筆記本,又拿出一本薄薄的、紙張發黃的電話本。
“都在這了…有些電話,估計早打不通了。”他把本子遞給江源慶,手指在那粗糙的紙面上無意識地蹭了蹭,留下幾道淡淡的油印。
下午,江源慶就窩在工坊角落里那張堆記雜物、油污發亮的破桌子前,翻看那些本子。清單上的字跡大多潦草,記錄著某年某月進了什么型號的配件,價格幾何。電話本上的名字和號碼,很多后面都被劃掉了,寫著“停機”或者“已倒閉”。
空氣里彌漫著老舊紙張和機油混合的古怪氣味。風扇還在徒勞地“嘎吱”響。
江德貴幾次偷偷看向兒子,只見他看得極慢,極仔細,手指一行行劃過那些模糊的字跡,偶爾會停下來,對著某個配件型號或供應商名字出神,然后用一支不知從哪找來的圓珠筆,在空白的頁角記下點什么。
他在記什么?江德貴心里犯嘀咕,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這小子,大學混了四年,還能看懂這些?
接連幾天,江源慶都是如此。白天翻看那些舊本子,在工坊里轉悠,對著那些廢舊零件和停擺的機器看,有時甚至拿起游標卡尺量量廢料的尺寸。晚上,則把自已關在屋里,那臺破二手電腦屏幕亮到深夜。
江德貴想問,又拉不下臉。工坊里的債務像塊巨石壓在他心上,讓他喘不過氣,也生不出多少希望。他只當兒子是一時興起,或者是在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