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這次回來,她終究還是退縮了。那個勇敢的自己,好像留在了兩年前的舉水河邊。現在的她,有了牽掛,有了安穩,也有了不敢打破現狀的怯懦。而一紅,她大概會在這片土地上,像無數個女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真的是這樣嗎?她一定能得到幸福嗎?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安穩嗎?
她在家待了一個月,以女兒的身份,卻像客人一樣,什么也不用做。娘說,她不舍得。
爹來和她一起去新陽看親,看看四叔,看看丁家。
那天,丁建軍特意請了假,一早就和四叔在車站等著。他穿了件洗得發白,但干凈整潔得藍褂子,帶了塊半新不舊的手表。見了爹,殷勤走上前去,接過爹手里的包袱,卻只囁嚅出一句話:“叔,來了。”
四叔很高興,拍了拍爹的肩膀,搓了搓手:“哥,走!咱回家!”兩兄弟都高興極了,幾年沒見,把酒夜話,好不瀟灑。
第二日,酒還沒醒,醺醺然的,去了丁建軍家。
丁家在新城郊區,雖靠著點兒城里,但父母也是實實在在的農民,有幾間泥瓦房,屋頂還鋪著茅草,新草壓在舊草上,一層疊一層,像蓋了床厚厚的被子。菊花覺得奇怪——老家蓋房,要么全換新草,要么新舊摻著鋪,哪有這樣新草壓舊草的?看起來就很潦草很匆忙但爹叫她,很快她就在喜悅和羞澀中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后了。
丁家雖然簡陋,但很整潔,門口的煤渣被清到墻角,蓋著破席子;屋里的舊木桌鋪了塊紅花布,四條長凳雖然樣式不一,卻都擦得锃亮。房梁上的燈泡瓦亮瓦亮的。墻上糊著的報紙都透露一股嶄新的氣息。
這么用心布置!看得出,重視著她呢。
爹和四叔在堂屋喝酒,建軍爹悶頭抽煙,建軍娘往爹碗里夾菜:“放心,菊花嫁過來,我指定疼她。建軍掙工資,餓不著。”她似乎又有點得意。桌上擺著炒雞蛋、燉豆腐,還有一碗紅燒肉,油汪汪的。四叔喝得臉紅,拍著建軍的肩膀:“好好對菊花,她是個好孩子。”
爹卻沒過多的講話,莊稼人看人的本事,都在細節里。他打量著屋里,見這屋子雖舊卻收拾得利落,啥都不缺;見離家不遠就有大塊水田旱地;見建軍爹不愛說話但干活利索;建軍娘雖然有點小心思但人不壞,心里就有了數。
臨走時,他拉著菊花到院子里,指著遠處的地:“有地就餓不死,日子就像莊稼,得慢慢種,慢慢長。好好跟建軍過日子,啥都會有的。而且建軍還有個穩定工作呢!。”
大家都滿意了,定下了日子,就要成親。
這次,爹和娘都來了。
結婚頭天夜里,菊花幾乎沒合眼。四嬸家的梳妝臺上,紅色的四件套被疊得方方正正,紅臉盆紅毛巾擺的整整齊齊。紅色的絲線系在木碳上,這是象征日子紅紅火火……
“菊花,天亮了。”天蒙蒙亮的時候,四嬸推門進來,見她對著鏡子笑,忍不住打趣,“看這喜氣,要把鏡子都映紅了。”菊花轉過身,頭發燙成波浪卷,用紅頭繩松松挽著,臉上搽了胭脂,嘴唇涂得紅紅的,像熟透的櫻桃。她攥著四嬸的手,掌心全是汗:“四嬸,您說……日子真能好嗎?”
“能。”四嬸拍了拍她的手背,“建軍是實誠人,你又勤快,日子是熬出來的。”她看著鏡子,想起建軍說的“咱們有自己的家”,想起菜市場偶遇時他驚訝的眼睛,想起他算工資時認真的樣子——三十九塊五,加上獎金,夠買煤,夠買糧……
多美的未來!多美的日子啊!
接親的自行車鈴響起來時,菊花的心“咚咚”跳得像打鼓。丁建軍穿著嶄新的衣服,胸前別著朵紅綢花,見了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咧著嘴笑:“菊花,咱回家。”
她坐上自行車后座,攥著他的衣角。風里有槐花香,有遠處菜市場的吆喝聲,還有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她要有一個新家了。
結婚頭三天,菊花覺得日子像浸在蜜里。爹娘還沒回家,親人陪伴在身邊。丁建軍體貼得很,整天圍著她轉。婆婆雖話少,但也沒讓她干活。
尤其是去四叔家回門那天,她穿著建軍買的新鞋,挽著他的胳膊走在路上,聽見鄰居說“小丁媳婦真俊”,心里的甜能漫出來。
可新婚的紅喜字還沒摘,她內心的甜蜜還在慢慢回味,日子就像被人猛地掀了蓋子,露出底下的不堪。
第四天一早,她還沒睡醒,就聽見院里有動靜。
出來一看,婆婆正指揮著丁建軍搬長凳:“這凳兒你去還給隔壁王嬸子家,昨天她說孩子要寫作業,可不能再借了。”菊花愣在門口,看著那兩條曾讓爹坐過的長凳被抬走,屋里一下子空了大半。
緊接著,桌子上的紅花布被婆婆收了起來,露出舊木桌皴裂的桌面;新換的燈泡也被婆婆擰走,說不用那么亮,費電。最后,屋里只剩下那不知道年歲幾何的舊桌子,兩把缺胳膊的椅子,和那床鋪著補丁被單的木床——這才是丁家的真模樣,像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裳,終于脫了借來的新外套。
“愣著干啥?還不燒火做飯!”婆婆的聲音像把刀飛了過來,“結婚不要錢的嗎?借東西不要人情?現在不要做飯嗎?”你們結婚借的錢,打的饑荒,你們自己還。別指望我們兩把老骨頭!”她罵罵咧咧,又強調:“指望我跟你爹?我們老骨頭可扛不動。”
菊花剛要去灶房,就見小叔子丁建民回來,婆婆眼疾手快叫他過來,抓了把糖塞到小兒子懷里,“慢點吃,娘給你留的。不夠還有!”轉頭看見菊花,臉又拉了下來,“建軍掙那點錢,養活他弟弟就夠費勁了,還得填你這張嘴,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你嫁過來什么都沒有,要不是建軍一定要娶你,我可看不上你!你爹來的時候已經給了夠多的體面了!你要知足!”
菊花攥著衣角,指節發白。她才明白,原來爹來的時候看見的體面都是借的,結婚的體面是借的,連她以為的幸福都是借來的,婆婆那幾句“疼你”,都是演給爹看的。像泡沫,一戳就破。建軍的工資根本存不起來,一大半都要交給他娘,養活他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