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菊花得的影子被拉得很細很長,底部扎根在地上,頂部被爹嚴嚴壓住,像極了“前有窮寇,后有追兵”,無處奔逃,被死死釘在了地上。
一路無言,沉默著,走過漫長的路,回到了家中。一紅正在炒茶葉,燒得滾燙的鐵鍋,茶葉一丟進去,就燙得更卷曲了。一紅不停抓起,放下,抖落著使它們受熱均勻,接著反復用掌根揉搓,一片片茶葉慢慢卷成一個個小小的彎曲的茶棍。一股帶著清香的熱浪撲得菊花滿頭滿臉,她看著那些蜷曲的、帶著清苦香氣的葉片,覺得自己也像它們——在爹的鐵鍋反復翻炒,翻出揉搓成他想要的形狀。
她悶頭走到灶臺旁邊,接過了一紅手中的活計,把手放進了鍋里,不小心燒熱的鐵鍋燙到了手,她瑟縮了一下,繼續翻炒,手心很痛,但是沒有她心里的苦痛多。“我不嫁人”,她悶悶地說,眼淚掉到鍋里,撲哧被蒸發了,一點微薄的白霧都沒有,“戴友哥是好人,但我不想嫁?!?/p>
“由得你嗎?”爹猛地起身,把凳子踹翻,凳子飛起來,撞在墻上發出“哐當”巨響。
院子里、屋子的雞受驚,伸長脖子奮力發出“咯咯咯”的叫聲,扇動著翅膀四散奔逃,攪起來一陣陣的灰塵,空氣中散發出一種雞屎的臭味,混雜著茶葉的香氣,還有汗臭味,令人作嘔。
“我養你十八年,供你讀完初中,不是讓你翅膀硬了跟我犟嘴的!下個月定親,這事就這么定了!這件事情又不得你!”爹咆哮。
“憑什么?”菊花還沒說話。一紅突然沖出來,手里攥著火鉗,她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為什么大姐這么快就要嫁人?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嗎?你說不讓讀書就不讀書,你說嫁人就嫁人。你們把我們當什么了?”她仰著頭,耿直了脖子。
“死丫頭!輪得到你說話?”爹搶過火鉗,掄起來就要打到一紅身上。
一紅站在原地,閉上了雙眼,她等著這場打,爹對大姐的安排破滅了她的奢望,她以為至少有一個女兒是不一樣的,是可以讀書的,是可以自由的……
爹手中的火鉗高高揚起,梅花沖出來,抱住了爹的胳膊,她身量還沒長開,人瘦瘦小小的,抱住爹的胳膊,像一個黑小的掛件,很是滑稽。她剛從地里回來,褲腳還沾著泥,卻梗著脖子不肯松手:“爹,你打我吧!別打二姐!”
廚房里的土灶“嗚嗚”地響,茶葉里的水汽全都被炒出來,在昏黃的光凝成白霧。茶葉全部蜷曲起來,它終于被塑造成了世人想要的模樣。
爹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又掄起火鉗,劈頭蓋臉往梅花頭上砸。菊花猛地撲過去,用后背護住三妹妹,鐵制的火鉗砸在骨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要打就打我!”她紅著眼瞪著爹,“我死也不嫁!”
……
晚上,三姐妹誰也沒吃上飯,被鎖在柴房里。房間里沒有燈,嗚嗚的風聲和咕咕嘎嘎的叫聲透過窗戶欄桿鉆進來,格外詭異,那多子多福的柿子樹,被月光照耀,在墻上投下歪歪扭扭的樹影,像無數只抓撓的手。
“姐,怎么辦?我不想你嫁人!”梅花哭了?!敖?,爹娘怎么這么狠心!你走吧!”一紅說。
菊花搖搖頭?!芭??能跑到哪里去?我們連縣城都不認識?!本栈ㄒ煌砩蠜]睡著,她看著兩個妹妹黑瘦的臉,她知道怎么做了。
第二天,爹就站在柴房門口,黑著臉,“想明白沒有!”梅花被嚇哭了,眼淚簌簌的留下來,無聲的大哭著。一紅跪在地上,“爹,求求你了,姐說她不想嫁人?!?/p>
拉扯間,菊花突然跑進廚房,抓起灶臺上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寒光閃閃的刀刃貼著她細瘦的脖頸,驚了所有人。
“你們要是逼我嫁人,我就死在這兒!”她的聲音發抖,像無根的浮萍,飄飄搖搖的,眼神卻很堅毅,“下個月不定親!以后再說!至少要過兩年!”
梅花的眼淚流的更兇了,抱住娘的腿:“娘,求你了!”
一紅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娘,求你了!”
爹看著架著刀的菊花,又看看地上跪著的一紅和梅花,胸膛劇烈的起伏著,他狠狠踹了一腳門柱,門上的土簌簌掉渣?!胺戳?!反了天了!”他捂著胸口喘氣,眼睛死死盯著三個女兒,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們——這三個女兒,他以為像稻子一樣,只要播種就會發芽,不需要過多施肥就能茂盛生長,按時收割的女兒,原來都長著反骨。
“那你去死!”他嘶吼著。
菊花的刀猛地靠近脖子,一絲血痕出現,她娘突然癱坐在門檻上,抹著眼淚說:“下個月不定了!等到明年,等到后年!”
菊花心里的氣一下子泄了,她的手都僵直了,她耗盡了所有的勇氣。
三姐妹的抗爭,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雖然不能改變那水渾濁地顏色,卻終于漾開了一圈微小的漣漪。
爹以菊花年紀還小,八字小要在家再壓幾年的緣由拖住了定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