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三夜,棉紡廠家屬院的路變成了白花花的斜坡,踩上去咯吱作響,能沒到腳踝。陳建國揣著那個癟掉的搪瓷缸,站在林秀芬娘家的土坯房門口,棉鞋里的雪化成水,凍得腳趾發麻,卻沒敢抬手敲門。
門是虛掩著的,里面飄出淡淡的煤煙味,混著熬粥的米香。他聽見林秀芬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點鼻音,在跟誰說話。是她媽,那個總愛系著藍布圍裙、說話像敲梆子的老太太。
“……他就是驢脾氣,上來那股勁誰也攔不住。”林秀芬的聲音頓了頓,有瓷器碰撞的輕響,“那缸子是他當先進得的,摔成那樣,我看著就……”
“傻閨女。”丈母娘的聲音接過來,帶著點嘆惋,“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你爸年輕時侯還跟我搶過鍋鏟呢,現在不也搭伙過了三十年?”
陳建國的心像被雪水浸過,又酸又涼。他抬手想敲門,指節剛碰到門板,里面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是小海,哭得急,像是餓了。緊接著是林秀芬哄孩子的聲音,軟軟的,帶著他熟悉的溫柔。
他咬了咬牙,推開門。
屋里的油燈昏昏黃黃,林秀芬正坐在炕沿上給孩子喂奶,頭發亂糟糟的,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痕。她媽站在灶臺邊,手里拿著個豁口的粥碗,看見他進來,臉“唰”地沉了下去,把碗往灶臺上一墩:“你來干啥?我家不招待橫脾氣!”
林秀芬猛地回頭,看見他手里的搪瓷缸,眼圈一下子紅了,卻別過臉去,假裝沒看見。
“媽,秀芬,”陳建國的聲音比蚊子還輕,把搪瓷缸往桌上放,缸底的雪水在桌上洇開一小片,“我……我來接你們回家。”
“回家?”丈母娘冷笑一聲,拿起掃帚就往他身上揮,“我閨女在你家受氣,回哪個家?這雪地里走了半宿,孩子凍得發燒,你現在想起接了?”
掃帚落在背上,不疼,卻燙得他心里發慌。陳建國沒躲,任由老太太打,嘴里反復說:“是我不對,媽,您打吧,打夠了消氣。”
“別打了媽!”林秀芬突然喊了一聲,把孩子往炕上一放,沖過來攔在他面前。她的肩膀還在抖,卻梗著脖子說:“要走我自已走,不用他接!”
“秀芬……”陳建國看著她凍得發紅的耳朵,想起新婚夜她給她沖糖水的樣子,喉嚨像被堵住了,“我知道錯了,真的。那棉襖挺好,藏藍色好看,耐臟,是我媽老糊涂,是我混賬……”
“你沒錯!”林秀芬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他手背上,滾燙的,“你是一家之主,你說啥都對!我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你媽,就是……”
“不是的。”陳建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凍得像冰塊,他使勁往自已懷里揣,“是我沒護住你。我媽說啥我都該攔著,不該讓你受委屈。”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油紙包,塞到她手里,“你看,我買了紅布,給小海讓坎肩,你說咋讓就咋讓,我媽要是再念叨,我就……我就把她送回老家。”
林秀芬捏著油紙包,紅布的邊角從里面露出來,紅得刺眼。她媽在旁邊嘆了口氣,把掃帚往墻角一扔:“行了行了,大冷天的,有啥話回家說。秀芬,你也別犟了,孩子還發著燒呢。”
那天下午,陳建國背著林秀芬,林秀芬抱著小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陽光從云縫里鉆出來,把雪地照得白茫茫的,晃得人睜不開眼。陳建國的棉鞋濕透了,每走一步都咯吱響,卻覺得背上的重量格外踏實。
“你媽……真送回老家?”林秀芬趴在他背上,聲音悶悶的。
“先讓她去我哥家住陣子,等開春再說。”陳建國喘著氣,踩碎了一片冰,“我跟她認錯了,她說以后再不瞎摻和咱們的事。”
林秀芬沒說話,手指輕輕摳著他棉襖上的補丁——那是她上次給縫的。雪光里,她看見他后腦勺的頭發上結了層薄冰,像頂白帽子。
回到家時,屋里冷得像冰窖。陳建國趕緊去捅煤爐,火星子濺出來,落在地上的雪水里,滋啦一聲滅了。林秀芬抱著孩子坐在炕沿上,看著桌上那個癟掉的搪瓷缸,缸口的凹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像道疤。
“我去洗洗。”她突然站起來,拿起搪瓷缸走向灶臺。
陳建國剛把煤爐引著,聽見這話愣了愣:“別洗了,我明天去廢品站……”
“不洗扔了?”林秀芬回頭看他,眼睛里沒了之前的火氣,只剩下點疲憊的溫柔,“這缸子陪咱喝了多少糖水,盛了多少粥,就這么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