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同到西安,一路走官道的話,需要途徑太原、臨汾、潼關(guān),沿途驛站完備,安全性較高,但時間也最久——十五天左右。如果途中遇到大雪封山封路,最起碼也得十八到二十天!
不能等了,臘月初十啟程!
一個是張公公的乖孫兒,一個是張公公的貼身管事,還有眾多張公公賞賜的金銀細軟,即便錢乙不特地打招呼,那大同知府也是個明事理的人,當下派了四個官差、兩輛馬車,一路小心伺候護送回去,走官道、住官驛。所到之處,又有當?shù)氐墓賳T奉承孝敬,倒是極安全、極愜意的。
二人同路走了五日,便到了太原府陽曲縣,當晚宿在了三岔驛。所謂的三岔驛,便是西北通陜甘官道往榆林——陸沉的老家,西南接潼關(guān)大道往西安,是時候該分道揚鑣、各回各家了。
才剛聚了幾日,剛找回了點家人的感覺了,就又要分開,玉城自是十分不舍,又吞口水又吃精又喝尿,足足纏了一宿都沒讓陸沉睡個囫圇覺。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方才從床上爬起來,各自領(lǐng)了一輛車、兩個官差,踏上了各自的回鄉(xiāng)路。
臘月二十五,潼關(guān)城垛上積了層薄雪,像撒了一把粗鹽。
進了潼關(guān)城,玉城方才有了回家的感覺——踏實、安穩(wěn)。
玉城想到了一年多之前離鄉(xiāng)時,也是這般陰沉的天色,只是不似這般冷。那時腦中空空,揣著奮斗幾年攢下的一點家當,以及一腔孤勇,隨北上的商隊擠過關(guān)口,不敢回頭望一眼身后的秦川。
如今歸來,馬車里多了沉甸甸的行囊,里頭裝著京城的銀票若干、四大箱金銀細軟、一大箱自己的錦衣華服——可馬蹄踏過東門“迎恩門”的青石時,心卻比離鄉(xiāng)那日更顫得厲害。
潼關(guān)的街巷比記憶中更窄了。
酒旗依舊斜挑在風(fēng)里,鐵匠鋪的錘聲叮當,馬兒踏過灰黑雪水的坑洼,濺起泥點,恍惚看見一個少年縮在墻根啃著冷饃,被巡城的兵丁喝罵“窮酸滾遠些”,玉城居然想起了十四歲的自己,孤身一人進城投奔爹。
“出關(guān)!”守兵揮旗大喝。
馬兒嘶鳴著沖進官道的朝陽里,身后潼關(guān)的陰影寸寸褪去。前方是華山的雪頂,是渭河平原的炊煙,玉城抹了把臉,掌心shi涼。
金銀愈沉,鄉(xiāng)愁愈重。
近鄉(xiāng)情怯。
臘月二十八,西安城飄起了碎雪。
長樂門的青磚上覆了層薄霜,守城兵丁呵著白氣跺腳,對排隊進城的車馬愛搭不理。隨車的官差拿了路引過去僅幾句話,玉城的馬車便大搖大擺地優(yōu)先通過了。
從長樂門進城,沿著東大街至京兆驛不過約二里路程,卻像是踏過了半生光景。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的熟悉,卻又有了一些不同——張記炙羊肉家鐵架上的羊排滋啦作響,依然焦香四溢;曾經(jīng)轉(zhuǎn)角處的陸羽茶坊竟變成了三層彩樓,門口懸著新到武夷大紅袍的朱漆水牌。穿杭綢直裰的商賈們捧著暖爐進出,再不見那個總在檐下煮茶的老瘸子。倒是柜臺后撥算盤的婦人有些面善——細看竟是老瘸子的孫女,當年的小丫頭,如今已梳起了婦人髻。
京兆驛前的空地上,此刻正浸在年關(guān)的喧囂里。幾個吐火吞刀的江湖藝人正圈場子,戴虎頭帽的孩童們舉著糖瓜、點心,尖叫著追逐躲閃霸位。
就在京兆驛的青磚照壁前,馬車停住了。對面棲鳳樓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格外晃眼,樓前那對石雕的鳳凰依然昂首振翅。樓里飄出的熱氣遇冷凝成白霧,跑堂的吆喝聲隔著半條街都聽得真切:甲字席的葫蘆雞好嘍——這聲調(diào)竟與一年半前一般無二。
此刻,才是真的回家啦!
蘭姨正擼著袖子,在后院兒指揮著下人收拾早上剛剛宰殺的羊羔,就聽著小丫鬟殺豬般地喊著“城哥兒回來啦!城哥兒回來啦!”
正要趕出去迎接,玉城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兒似地跑了進來,娘兒兩個抱起來就是一陣痛哭,剛哭了一陣兒,玉城忽然醒起來為啥要哭?這大過年的回家有啥可哭的?要高興才對啊!
蘭姨擦了擦眼淚,方才說道:“你爹日日數(shù)著,算計著你這兩日就應(yīng)該到了。。。”
玉城這才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端詳了一下蘭姨,白發(fā)多了幾條,但細紋反而少了——因為明顯胖了許多!白胖白胖的,都撐開了!這日子過的是有多滋潤啊?
“我爹呢?”
“你爹帶著歡哥兒去辦年貨了,一會兒你看到歡哥可別嚇著,又長高了、又壯了!”
說話間,兩個官差把行李和那幾箱金銀細軟都抬進了院子,連口茶也不肯喝,說是在京兆驛只歇息一晚,就得趕緊回大同復(fù)命,更何況他們也想早點回去過年!玉城口中謝個不停,硬是給每人塞了五十兩的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