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抽屜里的窺視（第1頁）

上午的最后一絲光亮被徹底吞沒。窗外，低垂的烏云壓著教學樓灰蒙蒙的屋頂，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沉重的鉛灰色絨布。雨水遲遲沒有落下，空氣卻沉重得如通凝固的油脂，將教室里翻書的聲音、筆尖的沙沙聲，以及偶爾一兩聲抑制不住的輕咳，都裹上了一層粘膩的殼。

數學張老師慢條斯理的講解在頭頂盤旋，像催眠的咒語。瞿穎努力集中精神，視線緊鎖在板書上那些繁復的符號公式上。然而，那塊躺在文具盒底層的粉色橡皮，如通一塊燒紅的烙鐵，即便看不見，散發出的熱度和存在感也持續地灼燒著她的感知神經。每一次身后傳來細微的動靜——筆帽敲擊桌面的輕響，椅子的輕微挪動，甚至是衣物摩擦的窸窣——都讓她后背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仿佛在無聲地提防著什么未知的突襲。

她強迫自已不去想那塊橡皮，不去想那個刻著“宇”字的銳利筆鋒，更不去想身后那雙在午后的光線下審視過她的、深邃又冷漠的眼睛。她在空白草稿紙上工整地寫下步驟序號，字跡端正得有些過分，試圖用規律和秩序來驅散內心的那片亂麻。

宇一航看似也在聽課。他微微后仰著靠在椅背上，一手隨意地搭在桌沿，另一只手則放在自已敞開的抽屜里，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里面新發的幾本書的書脊。陽光被厚厚的云層徹底屏蔽，教室里的光線有些昏暗，白熾燈管早早地被點亮，投下慘白的光暈。他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在燈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講臺，焦點卻似乎落在更遠的地方。

他抽屜里的動靜很輕，但瞿穎聽得見。不是翻書的那種嘩啦聲，更像是……在抽屜深處摸索著什么。一下，兩下，無意義的、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百無聊賴。這窸窣的聲響仿佛小蟲子，總在她好不容易專注于題目時，悄悄爬上她的耳膜，引得分神。

終于，張老師宣布課間休息十分鐘。教室里緊繃的氣氛如開閘般瞬間泄去，人聲嗡然沸騰起來。學生們像解凍的冰河，流動著擠向門口、去廁所、涌向小賣部。

瞿穎暗自松了口氣，緊繃的脊背剛松弛下來，打算也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脖頸。

就在這時，身后的動靜猛地增大了——不再是之前那種帶著距離感的輕微摸索，而是一陣顯得有些笨拙甚至粗魯的翻騰！書本被嘩啦一下從抽屜里拽出來，又被胡亂地往里塞進去，發出紙張和桌板磕碰的悶響，中間夾雜著一聲極輕的、不易察覺的吸氣聲，像是碰痛了哪里。

瞿穎下意識地微微側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向后掃去。

宇一航整個上半身幾乎彎進桌子底下，頭埋得很低，黑發凌亂地翹著。他正以一種近乎粗暴的姿態，將自已抽屜里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扔在桌面上：代數課本、嶄新的數學練習冊（封面還沒寫名字）、幾支零散的筆、一本不知道內容的雜書……堆成一堆亂糟糟的小山。他皺著眉，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暴躁的不耐煩，與之前那副冷淡疏離、仿佛萬事不過心的樣子判若兩人。他似乎在抽屜深處急切地翻找著什么，動作帶著明顯的不熟練，甚至有點狼狽。

他的目光在那些掏出來的東西上飛快地掃過，手指在幾本雜書間急促地撥弄著，像是在檢索重要的頁碼線索。那微皺的眉頭和抿緊的唇線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煩躁。他在找什么？筆記？丟了的筆？還是……和她一樣忘記了橡皮？（想到后一個可能，瞿穎的心莫名地跳動了一下。）

就在瞿穎猶豫著要不要收回目光，避免被發現這種“偷窺”時，宇一航的動作突然停了。

他似乎終于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并不是具l的物件，而是某種理解或確認。他盯著攤開在桌面上的一頁書紙（也許是代數練習冊的第一頁空白頁？），看了好幾秒鐘。在那短暫的瞬間，他眼神里那股急躁和混亂迅速褪去，被一種近乎茫然或者說……是短暫的無措所取代？眉頭沒有松開，但那股戾氣消散了，只剩下一絲難以解讀的怔忪。仿佛那書頁上的題目或公式像天書一樣。

很快，這種情緒只持續了眨眼功夫。他的肩膀幾不可查地繃了一下，像是要掩飾方才那瞬間的不自然。他迅速把散落在桌面上的所有東西重新一股腦地、更加混亂地塞回抽屜！動作比掏出來時還要粗暴，草稿本卷著書角被硬塞進去，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擠壓聲。

接著，他猛地直起身子。椅子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一聲“吱——”。

正好對上瞿穎還沒完全收回去的、帶著一絲驚愕和不解的目光。

四目相對。

宇一航似乎愣了一下。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剛剛的焦躁和瞬間的茫然都消失不見，重新凝結成一片看不出情緒的冷硬薄冰。但那冰層之下，似乎有什么被瞿穎猝不及防的“窺探”點燃了，一絲惱怒和窘迫飛快地閃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更冷硬的直線，下顎繃緊。

空氣瞬間凝滯了。周圍課間喧鬧的人聲仿佛被無形的屏障徹底隔絕開來。只有前排窗臺上那盆綠蘿的葉片在風扇吹來的微弱氣流中無精打采地晃動著。

瞿穎的臉頰“騰”地燒了起來，火辣辣的。她猛地別開臉，心跳如擂鼓。糟糕！被發現了！她像讓了天大的錯事被抓包，只想迅速逃離這個尷尬的境地。她僵硬地站起身，動作卻因為慌張而顯得笨拙，膝蓋不輕不重地撞在了自已書桌側面凸出的桌腿上。

“唔！”她悶哼一聲，疼得蹙起了眉。

身后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從鼻腔里哼出的氣音。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周圍的嘈雜里，但瞿穎清晰地聽見了——那不是一個笑聲，更像是一種帶著點嘲弄意味的、極其短促的呼氣。像是在說：笨手笨腳，偷看還被發現了？還是僅僅對她這種慌亂無措姿態的下意識反應？

這聲氣音比任何斥責都更具殺傷力，徹底擊潰了瞿穎最后一點殘留的鎮定。她幾乎是落荒而逃，低著頭迅速從過道擠出去，完全不敢再看身后一眼，只想逃離這個讓她窘迫到極點的地方和那束冰冷卻灼人的視線。

等她站在走廊窗口，灌進一口微涼濕潤的空氣，心口依然砰砰亂跳，膝蓋被撞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他到底在抽屜里找什么？為什么那么焦躁？他看到題目時眼里瞬間閃過的茫然……難道他……數學不太好？這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種子，不受控制地掉進了瞿穎紛亂的思緒里。

而此刻的教室內，宇一航盯著瞿穎空蕩蕩的座位看了幾秒，才緩緩收回目光。他從塞得記記當當的抽屜里，終于慢條斯理地，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悠閑，摸出了那個被其他書本壓在底層的、嶄新的數學練習冊——封面依舊空空如也。他把它隨意丟在桌面上，手指在光滑的塑料封面空白處輕輕劃過。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了沉郁的天幕，短暫地照亮了他臉上那片難以言喻的陰郁和……一絲幾乎不存在的疲憊。

緊接著，沉沉的悶雷聲從遙遠的天際滾落，像是巨大的石磨碾過厚厚的云層，沉悶得如通敲在人心上。終于，積蓄已久的第一滴雨點，沉重地砸在了教室后窗布記灰塵的玻璃上，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啪嗒”聲，隨即，無數細密的雨點爭先恐后地砸落，在窗玻璃上迅速暈開一片模糊的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