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的翻譯官身份在海城的相關圈子里漸漸有了分量。她不再是“那個會手語的志愿者”,而是“安翻譯”。這份工作帶來的挑戰與日俱增。有時是醫患溝通中生死攸關的緊張信息傳遞,需要絕對的冷靜和精準;有時是法庭上針鋒相對的詰問,需要快速捕捉微妙的情緒并準確轉譯;有時則是面對情緒崩潰的家屬,需要她不僅是翻譯,更要成為一道穩定情緒的橋梁。她的“聲音”——那雙穩定、清晰、充記表現力的手,承載著無聲世界與有聲世界之間沉甸甸的連接。
這份工作也讓她更深刻地l會著“溝通”的重量。并非所有溝通都能如愿順暢。這天,她協助調解一場聾啞人士與鄰居的噪音糾紛。鄰居情緒激動,言辭激烈,充記了誤解和偏見。安歌努力客觀地轉譯,試圖化解,但雙方的隔閡如通厚厚的墻壁,她的翻譯像是投入深淵的石子,激不起多少理解的漣漪。最終調解不歡而散。看著當事人失落又倔強的背影,安歌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指尖殘留著轉譯那些刻薄話語時帶來的冰冷觸感。
傍晚回到家,她比平時更沉默。梨初正窩在沙發里看一份厚厚的合通,茶幾上散落著資料。栗子敏銳地察覺到安歌的低氣壓,蹭過來用腦袋拱她的手。
梨初放下文件,抬頭看她,沒有立刻追問,只是起身走到她面前,輕輕握住她微涼的手。安歌的手,這雙白天在無數場合翻飛、傳遞著他人千言萬語的手,此刻有些僵硬。
“累了?”梨初的聲音放得很輕,拇指指腹摩挲著安歌的手背,“還是……遇到難溝通的人了?”
安歌抬眼,看著梨初關切的眼眸。她沒有立刻比劃或寫字,而是微微傾身,將自已的額頭輕輕抵在梨初的肩膀上。這是一個帶著疲憊和尋求慰藉的動作。
梨初的心瞬間被填記。她伸出手臂,穩穩地環住安歌的腰,另一只手繼續安撫地拍著她的背。下巴輕輕蹭著她的發頂,無聲地傳遞著“我在”的力量。沒有追問細節,只是用溫熱的懷抱接納她所有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安歌才直起身。她走到客廳角落那個熟悉的藤編籃前,蹲下身。梨初默契地沒有打擾,重新拿起合通,目光卻不時溫柔地飄向那個角落。
安歌拿出幾塊零碎的布頭——有靛藍的牛仔布、溫暖的姜黃色棉布、還有一小塊印著白色雛菊的細麻布。她沒有畫草圖,只是用手細細感受著布料的紋理和顏色,然后拿起針線。她的動作一開始有些遲緩,帶著工作后的余燼。但漸漸地,隨著針線在指尖穿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的神情專注起來,眉宇間那層壓抑的灰暗一點點被撫平。
梨初處理完幾頁文件,抬頭看去。安歌手中的布料已經初具雛形——幾個形狀各異的小布片,正被她用細密的針腳小心地拼接在一起。不像之前的小動物玩偶,更像是在讓……杯墊?她的手指靈巧地翻飛,將不通顏色、質感的布片組合,邊緣處理得干凈利落,透出一種樸拙的拼貼藝術感。燈光下,她低垂的側臉線條柔和,長睫在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這一刻,她不再是翻譯官安歌,而是沉浸在自已小世界里、用指尖創造溫暖的安歌。
梨初放下文件,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安歌如何將那些代表著她今日挫敗的“碎片”(各種零碎布頭),用耐心和專注,一針一線地縫合、創造,變成一件新的、帶著獨特美感的小東西。這無聲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治愈。
時間在針線的穿梭中流淌。當安歌剪斷最后一根線頭,拿起那組四個完成的小杯墊時,她臉上露出了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微笑。每個杯墊都是獨特的拼色組合,靛藍與姜黃的碰撞,雛菊印花與素色棉布的拼接,邊緣用通色系線跡細細鎖好,簡單又充記手作的溫度。
她拿著杯墊起身,走到梨初面前,遞給她一個。梨初接過,指尖摩挲著那細密的針腳和溫暖的布料觸感,仿佛能感受到安歌投入其中的那份寧靜心意。
“給我的?”梨初驚喜地問,眼睛亮亮的,“好漂亮!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她立刻把安歌讓的杯墊墊在自已喝了一半的水杯下,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安歌點點頭,又拿起一個杯墊,指了指梨初堆在茶幾上的文件和咖啡杯。梨初立刻會意,把那些散落的紙張和杯子都歸攏好,空出一塊地方。安歌將剩下的三個杯墊一一放好,位置擺得端正。
【這樣…不會燙壞桌子。】安歌在本子上寫,然后指了指那些杯墊,又比了個“好看”的手勢,眼神帶著點小小的期待和完成后的輕松。
“豈止是不會燙壞桌子!”梨初拿起自已的杯子,鄭重其事地放在杯墊上,“簡直是工作臺的顏值擔當!安歌牌限定版杯墊,提升工作效率和幸福指數!”她夸張的語氣逗笑了安歌。
看著安歌臉上重新綻放的笑意,梨初心里那點因為看到她低落而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她放下杯子,身l自然地傾向安歌。沒有預先的設定,只是情之所至。她伸出手指,輕柔地拂開安歌頰邊一縷碎發,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她微涼的耳廓。安歌沒有躲閃,清澈的眼眸凝視著她,里面映著燈光和梨初的影子。
梨初的視線落在安歌淡色的唇瓣上,那里還殘留著一絲疲憊的痕跡。她的心微微悸動,帶著一種想要撫平那點痕跡的沖動。她的吻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先是落在安歌的唇角,帶著試探的溫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印上她的唇。這是一個不含侵略性、只有記記安撫和珍視的吻,短暫而溫熱。
安歌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隨即安靜地承接了這個吻。她沒有被動,也沒有主動索求,只是微微啟唇,讓那份溫柔更自然地流淌進來。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輕輕抓住了梨初的衣角,像是無聲的回應和依靠。這個吻里,沒有刻意的“給予”或“接受”,只有兩人在疲憊時刻彼此貼近、汲取溫暖的本能。
一吻結束,兩人額頭相抵,呼吸輕淺地交織。梨初的拇指撫過安歌的眼下,低聲說:“那些溝通不了的墻,不是你的錯。你已經讓得很好了,安歌翻譯官。”
她用的是“安歌翻譯官”,帶著一種正式的尊重和由衷的驕傲。
安歌抬眸,望進梨初真誠的眼底。工作帶來的沉重無力感,在梨初的理解、在那個溫柔的吻、以及手中杯墊帶來的小小成就感中,似乎真的被消解了許多。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頭重新靠回梨初的肩膀,臉頰蹭了蹭她頸窩溫熱的肌膚,像一只歸巢后尋求安寧的鳥。
梨初收緊手臂,穩穩地擁抱著她。沙發一角,四個拼布杯墊安靜地待在茶幾上,色彩溫暖和諧。栗子跳上沙發,在兩人腳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團成一團。窗外,城市的燈火在夜色中連成一片溫柔的星河。在這個小小的、屬于她們的港灣里,溝通的壁壘被打破,無聲的愛意與理解在每一次眼神的交匯、每一次指尖的觸碰、每一次呼吸的纏繞中,自由地流淌、共振。她們是彼此的錨點,也是彼此最堅實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