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十二年八月十九,第一場秋雨帶著漠北的涼意,悄無聲息地籠罩了黃河。
細密的雨絲打在明軍的甲胄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也打濕了瓦剌營壘的氈帳,讓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血腥味。
也先坐在主營的狼皮毯上,指尖捻著濕透的胡須,帳外傳來各部首領壓抑的嘆息——南下以來,他已折損一萬余人,投降的俘虜更是讓草原各部心痛不已,那些曾叫囂著“飲馬黃河”的豪言,此刻聽來只剩諷刺。
“漢家有如此之帥才、將才,吾其難矣。”也先的聲音沙啞,目光掃過帳內垂首的首領們,“昔年徐達、常遇春破我大元數十萬雄兵,今日朱瞻基、朱勇之勇,不亞于前人。”他想起朱瞻基在亂軍中橫槊立馬的身影,想起朱勇腰斬阿太時的決絕,突然覺得這場南下之戰,從一開始就太過理想主義。
帳內的沉默像秋雨般沉重。有個白發首領聽到“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突然捂住臉無聲落淚——他的祖父曾隨元順帝北逃,常說那兩位漢將的鐵騎如何踏破草原。其他首領也低著頭,沒人再喊“殺進關中”,連最嗜戰的阿失帖木兒都只是咬著牙,甲胄上的血痕被雨水泡得發烏。
明軍大營里,氣氛同樣緊繃。朱瞻基站在帥帳的地圖前,指尖劃過標注著“傷亡”的紅圈——八萬主力中的精銳騎兵折損近半,那些曾隨他沖鋒的淮軍重騎,如今只剩零星幾人;火器營的彈藥庫空了大半,柳升送來的清單上,開花彈的數量已不足戰前的三成。“山西的糧道還能通嗎?”他問向負責后勤的官員。
“回殿下,山西連日秋雨,官道泥濘難行,糧車要比往日慢三成。”官員的聲音帶著焦慮,“火器營的鉛彈和硫磺,至少要等五天才能運到。”
朱瞻基的眉頭擰得更緊。帳外傳來傷兵的呻吟,那些被抬回大營的士兵,不少人缺胳膊斷腿,醫官們正用鋸子截肢,慘叫聲穿透雨幕,聽得人心頭發顫。他知道,明軍雖占上風,卻已是強弩之末。
八月二十一日,雨勢稍歇,雙方在長達二十多里的戰線上再次廝殺。瓦剌的三萬大軍像被逼到絕境的狼群,嘶吼著沖向明軍陣中;六萬明軍則結成鋼鐵方陣,用長矛與火槍回應著瘋狂的沖擊。戰線上,刀光劍影與鉛彈火光交織,人馬的尸體在泥濘中堆疊,血水順著地勢流淌,與雨水匯成暗紅的溪流。
僅僅兩天,瓦剌就又添一萬兩千具尸體,南下大軍過半失去戰斗力,也先手中的可用之兵只剩一萬八千余人,且多是疲憊不堪的老弱;明軍也付出九千多人的傷亡,扣除護送傷員回后方的兵力,能戰之兵驟降到五萬,不少士兵的甲胄上滿是缺口,手里的兵器都快握不住。
秋雨再次落下時,雙方不約而同地停了手。明軍的方陣依舊嚴整,卻沒了前幾日的銳氣;瓦剌的騎兵散落在荒原上,連舉刀的力氣都快沒了。
“糧食還能撐幾天?”也先問向親衛,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回大汗,從陜西搶的糧草早沒了,各部落湊的糧食和肉,最多還能撐十天。”親衛的回答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也先最后一絲斗志。
明軍大營里,朱瞻基正看著火器營的彈藥清單。半數火器營已無彈可用,士兵們正用石塊和木棍填充防線。“告訴山西,無論如何,三天內必須送一批彈藥過來。”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卻知道這幾乎是奢望——秋雨里的官道,連飛鳥都難行。
夜色漸深,雨絲在帳外織成密網。也先望著南岸的燈火,第一次生出退意;朱瞻基站在高臺上,看著北岸稀疏的篝火,同樣在盤算——繼續打下去,明軍或許能勝,卻要付出斷骨的代價;可就此罷手,瓦剌人會不會卷土重來?
黃河的濤聲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拷問著兩岸的統帥。是拼到最后一人,還是找個臺階體面退場?這個難題,像秋雨般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沒人知道答案,只知道明天的太陽升起時,無論選擇哪條路,都注定要染血。
秋雨像扯不斷的灰線,纏在黃河兩岸的傷兵營上。明軍的營帳里擠滿了來不及后送的傷員,淮軍的后勤兵們臨時轉行當起醫官,銅盆里煮著黃河水,滾開的水花濺在地面,騰起帶著泥沙味的熱氣。一個斷了腿的士兵被按住肩膀,醫官拿著煮過的小刀刮去傷口周圍的腐肉,他疼得渾身抽搐,嘴里的木片被咬得“咯吱”作響,最后竟“咔嚓”一聲咬碎,木屑混著血水從嘴角漏出來。
“忍著點,刮干凈了才好得快。”醫官的額頭滲著汗,手里的動作卻沒停。旁邊鋪著草席的地鋪上,一個傷兵發著高燒,胡話里全是家鄉的地名,他的胳膊傷口已經紅腫流膿,醫官搖著頭往他嘴里灌草藥湯,藥汁順著下巴流進衣襟,很快就被體溫焐干。
瓦剌的傷兵營更像座煉獄。老薩滿披著沾滿羊血的法衣,把溫熱的羊血潑在傷兵的傷口上,說是“用草原的精血驅邪”。一個大腿中箭的騎士被按在氈毯上,箭鏃深深嵌在骨頭上,薩滿的銅夾子夾了三次都沒拔出來,最后還是他的同伴撲上來,一口咬住露在外面的箭桿,猛地一拽,箭桿斷了,箭鏃卻還留在肉里。薩滿趁機用夾子狠狠夾住箭鏃,硬生生往外擰,那騎士疼得像被剝了皮的狼,在地上打著滾哀嚎,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最后竟疼暈過去。
八月二十五日的夜,黑得像潑翻的墨。朱瞻基提著燈籠巡營,燈籠的光暈里飄著細密的雨絲,照得傷兵營的景象愈發觸目驚心。有個剛斷了手的年輕士兵,身子已經涼透,手里卻還攥著張皺巴巴的紙——是他妻子托人寫的家書,字跡歪歪扭扭,寫著“家里安好,等你回來”。不遠處,兩個醫官正用布單裹起一具尸體,那是白天還能說話的傷兵,夜里就因失血過多沒了氣息。
朱瞻基的手指捏緊了燈籠桿,他想起開戰前,這些士兵里有鐵匠、有農夫、有書生,如今卻成了殘軀或尸體。他何嘗不想停手?可閉上眼,就會看見也先的怯薛軍在關中劫掠的場景,聽見百姓被擄走時的哭喊——若是這仗不打,瓦剌人沖進中原,眼前的慘狀只會放大百倍、千倍,到那時才是真正的尸橫遍野、千里無雞鳴。
“殿下,天涼,該回帳了。”親衛低聲提醒。
朱瞻基沒動,目光穿過雨幕望向北方。瓦剌的傷兵營里也一定亮著零星的燈火,也一定有痛苦的呻吟。他突然想,也先會不會也在看著這片雨幕?會不會也在糾結這場戰爭該如何收場?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朱高熾正和“三楊”圍坐在暖閣里。案上攤著陜西、山西的輿圖,上面用朱筆圈著一個個被雨水沖斷的糧道。“秋雨連月,糧車陷在泥里,火器營的硫磺運不出去。”楊榮的聲音帶著焦慮,“陜甘的傷兵太多,藥材也快耗盡了。”
朱高熾端起冷透的茶,卻沒喝。他眼前浮現的,是朱瞻基出征前的模樣——那個總愛纏著他問兵書的兒子,如今正站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上。“傳旨給山西布政使,”他放下茶杯,聲音有些沙啞,“讓他組織民夫,哪怕用背的,也要把彈藥和藥材送過雁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