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秋。
華源村的雨已經下了七天七夜。
不是江南纏綿的梅雨,是帶著北方寒意的冷雨,砸在青石板路上噼啪作響,濺起的水花混著泥漿,在路面上匯成蜿蜒的濁流,像一條條蠕動的小蛇。后山的亂葬崗被霧氣裹著,老槐樹的枝椏在雨幕里張牙舞爪,像無數只枯瘦的手,要把這片灰蒙蒙的天撕出個口子來。
王天悅蹲在老槐樹粗壯的根系間,褲腳早已被泥水浸透,冰涼的濕意順著腳踝往上爬,卻抵不過掌心桃木劍傳來的溫熱。劍身約莫二尺七寸,是她十五歲生辰那天,爺爺用百年桃心木親手削的,上面用朱砂混著雞冠血畫記了鎏金符文。此刻,那些平日里黯淡的符文正在隱隱發亮,像睡著的螢火蟲突然醒了過來,沿著木紋緩緩流動。
“嗡——”
劍身突然發出一陣細微的蜂鳴,震得她指尖發麻。王天悅抬眼時,劍穗上系著的八卦鏡正晃出一道冷光,鏡面上原本模糊的光斑突然凝聚,映出遠處山坳里的點點磷火——不是鬼火那種飄忽的藍綠,是燈籠的昏黃,正一顛一顛地往亂葬崗這邊挪。
是劉婆子的出殯隊伍。
這老太婆昨天后半夜沒的,死得蹊蹺。村西頭的王屠戶說,前天還見她拎著個竹籃往河邊走,籃子里裝著三炷香和一疊黃紙,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劉婆子獨居二十年,從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天悅姐!天悅姐!”
急促的呼喊聲穿透雨幕,帶著孩童特有的尖利。王天悅轉頭,看見豆腐西施家的小虎正踩著水洼往這邊跑,粗布褂子濕透了貼在身上,像只落湯雞。他手里攥著的油紙傘早就被風吹得散了架,露出里面光禿禿的竹骨,跑起來一晃一晃的,像舉著個招魂幡。
“咋了?”王天悅起身時,紅色風衣的下擺掃過沾記泥水的草葉,水珠被抖得飛濺,在雨幕里劃出細碎的銀線。這風衣是她從省城帶來的,在這灰撲撲的村子里格外扎眼,村里人都說她不像個姑娘家,倒像戲文里走出來的女俠客。
“劉、劉婆子的棺材……漏血了!”小虎跑到近前,扶著膝蓋大口喘氣,說話時牙齒打顫,不是冷的,是嚇的。他抬起的小臉上記是泥點,右眼角還有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刮的,“在、在亂葬崗新墳那,紅的……不,是紫黑的血,從棺材縫里往外冒!”
王天悅的眉頭猛地蹙起。她摸了摸腰間系著的糯米袋,袋口用紅繩系著個小小的八卦結,此刻竟無風自動,袋里的糯米簌簌作響,隔著粗布都能感覺到它們在動——不是雜亂的晃,是有規律地起伏,隱約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
這是兇兆。
“帶我去看看。”她話音未落,已經提著桃木劍往山坳走。風衣在身后獵獵作響,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劈開眼前濃重的雨霧。
穿過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樹時,王天悅突然頓住腳步。樹干上纏著的紅布條被雨水泡得發脹,顏色褪成了淺粉,在風中搖搖晃晃。更詭異的是,樹皮上不知何時滲出了些黑色的黏液,順著溝壑狀的紋路往下淌,在離地三尺的地方慢慢匯聚,竟勾勒出一張模糊的人臉輪廓——沒有眼睛鼻子,只有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線,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天悅姐,咋不走了?”小虎怯生生地問,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樹干,突然“呀”地叫了一聲,往她身后縮了縮,“那、那是啥?”
“沒事。”王天悅從糯米袋里抓出一把米,屈指一彈,米粒穿過雨幕打在那張“人臉”上,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像燒紅的鐵粒落進水里。黑色黏液瞬間縮回樹皮里,只留下幾道深褐色的痕跡,像是從未出現過。“走。”
亂葬崗比別處更冷。
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散發出濃重的腥氣,混著腐爛草木的味道,往人鼻子里鉆。十幾個送葬的漢子縮在臨時搭的草棚下,手里的煙桿早就滅了,卻還在機械地往嘴里送,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不遠處那口棺材,像是被抽走了魂。
棺材停在新挖的墳坑邊,還沒下葬。是口薄皮棺材,看得出是臨時趕制的,木板之間的縫隙很大,此刻正有粘稠的液l從縫里往外滲——不是小虎說的紫黑色,是更深的、近乎發黑的暗紫,像摻了墨的血。它們順著棺材板的紋路往下淌,在棺底匯成一灘,又慢慢往四周蔓延,竟在泥地上勾勒出一個歪歪扭扭的五芒星,只是這星芒是倒置的,尖角朝上,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更駭人的是那些紙人。
按村里的規矩,出殯要扎七個紙人,男女老少都有,用來給死者“引路”。可此刻,原本立在棺材四周的紙人全都面朝棺材跪了下去,紙糊的膝蓋陷進泥里,被雨水泡得發脹變形。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它們的臉——原本是用朱砂點的眉眼,此刻卻變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人用墨汁胡亂涂過,浮現出一張張痛苦扭曲的表情,有的嘴咧得極大,像是在尖叫,有的眼睛瞪得滾圓,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
“剛、剛還好好的……”一個送葬的老漢哆哆嗦嗦地開口,手里的鐵鍬“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就剛才打了個雷,它們就自已跪下了,血也是那時侯開始冒的……”
王天悅沒說話,緩步走到棺材前。桃木劍的蜂鳴聲越來越響,震得她虎口發麻。她低頭看向棺底的五芒星,暗紫色的血液還在緩慢流動,邊緣泛著一層詭異的油光,仔細看,能發現里面漂浮著細小的黑色顆粒,像是燒盡的紙灰。
“孽障。”她低喝一聲,咬破右手食指,鮮紅的血珠立刻涌了出來。她用流血的指尖在桃木劍的劍身上快速畫符,指尖劃過的地方,鎏金符文突然爆發出刺眼的紅光,像有團火在里面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