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長空如墨。曠場之上人影疏疏,原是打花人往來穿梭,鐵花飛濺處,點亮一隅微光。
陳稚魚隨江舅母立在指定看臺,身側是陳握瑜,身后卻悄然綴著個沈木蘭。她不言不語,只隔著半步遠近護著前頭人,目光卻時時掠過身側的云嬋,謹防她再生事端。
待見了周遭燈火漸明,云嬋便是再渾,也知此刻動不得手腳。當下只得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視地望著場中,倒有幾分安分模樣。
忽聞場中一聲吆喝,穿破夜霧而來。那火光隱約處,赤膊的中年漢子揚臂一揮,剎那間萬點金星沖天而起,炸開漫天金芒,將墨藍天幕照得一片通明。
火樹銀花,不夜之天。
這般盛景當前,縱是素來沉靜者,也不禁屏息驚嘆。
暖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映出她們驚嘆的面色,直叫這場表演賺足了稀罕。
金芒未散,又聞鐺鐺幾聲脆響,原是打花人換了新的鐵水。
那赤膊男子再揚臂時,竟有幾簇火花直直朝著看臺飄來,雖隔著丈許遠便落了下去,還是惹得女眷們低低驚呼一聲。
陳稚魚下意識往江舅母身側靠了靠,眼角余光卻瞥見云嬋猛地攥緊了帕子,指節泛白。
沈木蘭早有防備,不動聲色往前半步,驚嘆美景壯觀間,好不經意地擋在云嬋與陳稚魚之間,唇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意。
“這般熱鬧,倒比府里過年還盛。”江舅母笑著拍了拍陳稚魚手背,在她耳邊輕輕說道,目光仍追著空中的火花。
口中說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傳言:“聽說這打花人祖上是宮廷匠戶,傳到如今,手藝越發精湛了。”
話音未落,場中忽有火龍盤旋而上,竟是打花人以鐵水畫出的龍形,金鱗閃爍,在夜空中盤旋半周才緩緩散去。
陳握瑜也忍不住贊了聲“好”,陳稚魚仰頭看得癡了,只與舅母笑道:京中稀罕物繁多,只望舅母能多待些時日,也好了我好生帶您玩樂,話語輕松,早被這漫天璀璨滌蕩得干干凈凈,江舅母但笑不語,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唯有云嬋望著那漸散的龍影,嘴角撇了撇,終是沒敢說什么,只狠狠剜了眼沈木蘭擠過來的背影,轉身往看臺另一側去了。
“聽說這鐵花需得千度高溫熔成,每一錘都要恰到好處,稍差分毫便失了神韻。”江舅母贊道。
陳稚魚則看著場中忙碌眾人,輕嘆了聲:“尋常人只見其美,哪里知背后的辛苦。”
正說著,云嬋不知何時又挪了回來,隔著沈木蘭往陳稚魚這邊瞥,忽然幽幽開口:“再美也不過轉瞬即逝,無甚稀罕的,倒不如府中那盞琉璃燈,還能亮上整夜。”
話未說完,沈木蘭已轉頭看她,語氣淡淡:“琉璃燈雖久,怎及得上此刻星火漫天?姑娘若不愛看,自可回府賞燈去。”
云嬋被噎得臉色漲紅,偏沈木蘭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尋常答話,末了還勾唇不咸不淡地笑了一聲。
而場中又起新的熱鬧,打花人竟幾人配合,潑出的鐵水在空中交織成網,金輝灑落時,連看臺欄桿都鍍上了層暖色,映得眾人眼底皆是融融笑意。
恰在此時,陳稚魚收回目光,靜默轉向那曾幾度尋釁的云嬋,緩聲道:“匠人匠心,皆是獨一份的珍貴,此刻火樹銀花也好,府中琉璃美盞也罷,俱是凝了匠戶心血。前者冒灼膚之險,方得這轉瞬驚艷;后者費數月之功,才成那案頭光華……二者本無關聯,若說非說有同,皆是憑手藝吃飯,靠本事立足,原就不必分個高下。”
她語調清泠,平平緩緩,臉上平和沒什么笑意,聽在云嬋耳中,看在她的眼中,字字如針,刺得臉頰發燙,偏又見不得那故作高深的模樣。
偏那沈木蘭最會添柴拱火,當即頷首贊道:“嫂嫂說得極是,家母也常教誨,莫輕看旁人汗水,能傳諸后世的手藝絕活,哪一樣不是幾代人熬心瀝血攢下的根基?細究起來,倒與咱們這些世家傳承,有異曲同工之妙呢。”
幾人語聲不大,卻已引了周遭目光,尤其那位云享,目光總在沈木蘭與陳稚魚之間流轉,竟絲毫未覺親妹正受著窘,反倒朗聲笑道:“二位姑娘所言甚是!”
云享這一聲附和,倒讓云嬋臉上更掛不住,狠狠瞪了自家兄長一眼,偏又不好發作,只得悻悻別過臉去,指甲幾乎要掐進帕子里。
姑娘們言語間機鋒暗藏,到這份上,明眼人都瞧出云嬋正被架在火上燎烤,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不尷尬。江舅母何等玲瓏,早將這情形盡收眼底,遂輕輕拉了拉陳稚魚的衣袖,笑著岔開話頭:“看這光景,怕是要收場了。你瞧那邊——”
陳稚魚本也無意與云嬋計較,順勢便轉了話鋒,與舅母笑語起來,再不去留意云嬋是何情態。
那頭陪著羅老夫人的陸夫人,收回目光時輕輕嘆了口氣。身側的老夫人卻望著漸稀的火花,緩緩道:“煙花雖艷,終是轉瞬即逝,縱得一時驚嘆,過后也只余些念想。可這念想里的滋味,卻能纏纏綿綿存許久。其實人這一輩子,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