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曳,映得窗紙上的竹影輕輕晃動,竟將這秋夜烘出幾分難得的安寧來。
陸夫人望著她唇邊那抹淺淡的笑意,聽她細數舊事,心頭竟也泛起幾分共鳴,能體會到當年那個小姑娘的委屈與不安。
“童言無忌,發乎本心,原也沒什么惡意。”她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釋然。
陳稚魚淺淺一笑,燭光落在她眼睫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這般氛圍里說起當年,那些深埋的酸澀便忍不住翻涌上來,叫她鼻尖微酸。
“可就因這話,兒媳足足怨了自己八年。”她抬眼看向陸夫人,語氣輕得像一陣風。
“舅母收養我們時,原也只是個碧玉年華的姑娘,卻義無反顧地多養了兩個孩子,多少日子是咬著牙才熬過來的。”她指尖微微收緊,“當日我那句無心之言,竟惹得她落了淚。她當時的模樣,還有舅父望著我時,那滿眼的心疼、無奈,偏又舍不得苛責的神情,我到如今都記得分明。”
“自那時起我才明白,人和人之間原是有界限的,感情也從不是絕對平等的。”她垂下眼簾,聲音輕得幾乎要被燭火吞沒,“我常常覺得自己不識好歹——已有那樣好的舅父舅母,將我和阿弟養大,給了能力之內最好的一切,教我們讀書識禮,我實在不該再奢求更多了。”
比如那份獨一份的偏愛。
陸夫人默了半晌,指尖的帕子不知不覺攥出了褶皺。做長輩的,哪個不是一心想將最好的捧給晚輩?就像她當年對云嬋云享,掏心掏肺地疼寵,恨不得將世間好物都堆到他們眼前,為此,連自己親生的孩兒都無形中疏忽了許多。
那時哪里會料到今日這般境地。
她暗問自己,若早知道這兩個孩子長大后會是這般品性,當年還會那般毫無保留地疼護嗎?
心念電轉,陸夫人忽然清明——她原是個務實的人。若一早便知他們會是如今這副模樣,斷不會將他們放在心尖上疼。并非不值得,實在是沒必要。
這般想著,她抬眸看向陳稚魚,緩聲道:“父母親長養育疼愛孩子,是緣,也可能是孽緣。倒是你舅母,養你和你阿弟,算得上是段極好的親緣了。你這般體貼孝順,想來她斷不會后悔當年護你一場。”
陳稚魚聞言,淺淺一笑:“兒媳也并非一直那般聽話。年少時也有過反骨的時候,惹得舅母動了氣,拿起棍子卻舍不得落在我身上,只狠狠往地上杵,氣呼呼地說,‘等你長大了嫁了人,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再也不管你!將來你長成什么性子,得不得人喜歡,受不受人磋磨,都與我無關!’”
陸夫人聽了,倒有些訝異。她實在想象不出陳稚魚叛逆的模樣,可轉念一想,哪個年少時沒幾分倔強呢?
卻聽陳稚魚繼續道:“說來也怪,舅母待我客氣周全時,我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隔著層什么。可她吼我、罵我、板著臉教訓我時,我反倒覺得踏實,心里頭暖融融的。”
她頓了頓,目光柔和下來:“其實舅母從不是圖回報的人。她常說,我們姐弟三個,她只負責養大,給我們能給的一切。至于將來有什么造化,是成好人還是惡人,全看我們自己。成了好人,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成了惡人,她也不悔,更不自責——畢竟,她管不了我們一輩子,而人這一輩子,又哪有一成不變的呢。”
陸夫人望著她,眸中情緒復雜,似有觸動,又似在深思,燭火在她眼中明明滅滅,映得那抹慣有的凌厲,又淡了幾分。
陸夫人望著燭火里陳稚魚恬靜的側臉,心頭忽然漫過一片清明。
這孩子說了這許多話,從幼年寄人籬下的酸澀,到舅母養育的不易,字字句句繞了這許多彎,原來重心全在最后那句通透的話里。
她哪里是在說自己的舊事,分明是在用她的方式,一點點寬解自己這顆被傷的千瘡百孔的心。
一股淡淡的釋然混著酸澀涌上喉頭,陸夫人暗嘆一聲——若云嬋能有她半分這份玲瓏心腸,哪怕只是半分,也不至于落得今日這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