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是已坐回原位,聞聲未有回答,裴霽卻起了興致,讓武四娘將人帶進來,待房門一關,開口問道:“你怎知是我們做的?”
郎中壯起膽子打量了他們幾眼,此間共有六人,五男一女,三坐三立,單看容貌氣度,便不似尋常百姓,心中打起退堂鼓,硬著頭皮道:“是、是那豆子,小人坐的位置當道,店家往這邊上菜,得從我身畔經過,鄰桌都沒點這個的。”
這人瞧著窮困潦倒,不想記性還好,應如是想到方才入耳的話,問道:“你從前是讀書人,可有功名在身?”
郎中訥訥道:“小人十五歲中過秀才。”
此言一出,連岳憐青都多看了他兩眼,本朝八年不復科舉,選官任人唯親,幾乎斷了寒門士子的前程,竟會有讀書人為朝廷的走狗不平。
許是看出他們的想法,郎中紅了眼眶,道:“那金玉賭坊的確不是好地方,可有些人罪不至死,連灑掃仆役都未能幸免……如此草菅人命,也算替天行道?”
說著哽咽起來,那出錢接濟他的女人并非相好,而是親姐姐,被欠下賭債的生父抵了去,在金玉賭坊做粗使婢女,她身不由己,不曾為惡,卻落得凄慘下場。
見狀,應如是遞了塊手帕給他,輕聲道:“若是牽累無辜,不論頂著什么名頭,俱為殺生造業,待到因緣會遇,定會果報自受。”
乍一聽,這只是句不痛不癢的寬慰話,但從他口里說出來,竟似讖言。
心痛如絞的郎中不由怔住,半晌后拭去眼淚,xiong中郁結稍減,再度向他們道了謝,正欲告退而出,又聽裴霽道:“你這箱子里有治外傷的成藥么?”
郎中忙道:“有、有的,不知傷口是什么樣?”
裴霽瞥了眼應如是,道:“來些斂瘡生肌的吧。”
他們這一行人是帶傷趕路,外傷最為嚴重的還數應如是,奔波了數日,腰側和左手的傷口老不見好,裴霽問過幾次,都被岔開了話,只覺好心喂了驢肝肺,且任他自作自受,但見藥品所剩無幾,紗布上洇出了血,到底礙眼。
郎中打開箱子,從中找出兩瓶藥來,這才離開雅間。
裴霽拿起藥瓶看了看,又撥開瓶塞倒出些許,未覺不對,便將它們丟給應如是,后者未料他是替自己索要的,愣了片刻才道:“多謝。”
“你這雙手也算多災多難。”裴霽意有所指地瞥向他右腕內側,復又盯著纏繞紗布的左掌,“若是不想要了,只消一句話,我親自幫你砍下來。”
話說得這樣難聽,應如是卻從中聽出了九轉十八彎的好意,不禁失笑,讓了口頭上風,將藥瓶攏入袖里,轉頭看向岳憐青,見其靜坐不動,不知在想什么。
應如是突兀問道:“護生劍主人在哪里?”
這一問來得毫無征兆,正待離座的裴霽又坐了回去,擰眉看來,不知他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武四娘與另外兩名夜梟衛也屏住了呼吸,渾身緊繃如弓弦。
岳憐青為之一驚,卻是很快回神,一如既往地緘口不言。
他的嘴很牢,連裴霽都撬不開,應如是沒指望這一問能有回答,接著道:“一劍弒君,驚動朝野,無數人都在找他,所圖各有不同,四年下來仍一無所獲,有的已經放棄,有的不肯罷休,換作你是后者,遍尋不著,該當如何?”
岳憐青不吭聲,裴霽已是明白了,沉聲道:“逼他出來!”
一路行來,似這般的爭吵議論,他們已聽過了數回,不難料知有人在攪渾水,護生劍主人以刺殺姜定坤聞名于天下,自當被人奉為抗燕魁首,今為連環滅門案敗壞名聲,其幕后主使用心險惡,可見一斑。
如岳憐青這般的人,打從心里憎惡南燕偽朝,愿為正義做“反賊”,他們不怕艱難,更不畏死,但他們無法罔顧蒼生之意,這世上的黎民百姓其實不在乎皇帝老子姓甚名誰,也管不著那些玄乎其神的江湖高人,他們只想生下來,活下去。
“事已至此,便是他不想出來,也會有人推著他出來,比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