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驀地抬起頭來,血絲密布的眼中冷芒大盛,連應如是也覺心悸不已。
“你說什么?”她攥緊了手,呼吸凝滯,“你提前偷換了外子的尸身?”
“有備無患,難道不是?”應如是微一勾唇,繼續(xù)道,“若被‘落地生花’命中要害,強如任莊主也難逃一死,其身上沒有鼓包,說明鐵針未因強力吸引而在體內(nèi)虬結(jié),是在毫無反抗之力時被人一擊斃命。”
水夫人被廢了武功,但不是廢人,只需將暗器藏入細筒,等到雨化丹藥力發(fā)作,對準心臟摳動機括即可。
她回過神,抿唇道:“驗尸記錄上清楚寫了‘失血過多’和‘死前活動較烈’,豈不又成矛盾?再者,參湯是戌時燉上,亥時送了進來,亡夫子時出門,妾身若為兇手,難道世間真有行尸,亦或人證都在撒謊?”
一語中的,裴霽就是因此漸消疑心,應如是卻笑了,道:“李幫主只在湯里下了半粒藥,任莊主不可能沒有還手之力,除非指使下藥一事是個幌子,真兇手里也有雨化丹……當年因李幫主之過,逼得你服用雨化丹自廢武功,事后李老幫主深感慚愧,不僅毀藥改方,還給你們送了賀禮,但他是個恩怨分明之人,不喜任莊主,也虧欠不得你,故在賀禮之外應有一樣賠禮,任莊主不知,是也不是?”
水夫人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竟不能言語。
應如是當她默認,繼續(xù)道:“記得夫人你親口說過,當日水舍散席后,任莊主去了演武堂,傍晚方歸,管家所言亦是,還準備了沐浴之物。”
隔間里的香柏木浴斛有股藥香味,唯有常年藥浴才能使味道浸透木材,任天祈當日與裴霽交過手,又親自下場指點弟子,定會以此舒筋緩解,若是提前將雨化丹下在藥水中,他身上有傷口,又在運功行氣,等到察覺不妙,為時已晚。
應如是沉聲道:“鐵針穿心一霎,任莊主立即斃命,因傷口太小,血流不多,送湯的人隨后進來,不敢擅入隔間,看不見尸體也聞不著血氣。”
藥浴的水偏熱,尸體頭靠邊緣,仰躺其中,失水、出斑和僵硬都會比尋常情況來得晚些,程素商以巡山為由靠近這里,趁守衛(wèi)不備潛入屋內(nèi),見任天祈已死,拔劍穿xiong破壞傷口,讓人以為他是死于利刃穿心,未凝的鮮血也就流入水中。
“藥水色深,又是在夜里,將它倒入水渠再沖洗一遍,留不下什么痕跡,那浴斛用的年份久了,縫隙間有無殘余,不仔細查看的也發(fā)現(xiàn)不了。”
應如是說出這句話后,水夫人的眉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向那邊看去,又生生止住動作,臉色變得愈發(fā)蒼白。
“至于弟子們和李幫主見到的那個人,不過是程素商喬裝所扮,一如他在火宅里欺騙十九,但他無法攜帶尸體同行,只好用牲畜血偽造任莊主遇害之地。”
說到這里,應如是指力稍重,杯子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卻如雷霆在水夫人耳畔炸開,她怔怔地看過來,只聽他沉聲道出剩下的真相:“送往火宅的諸多貨物中,有幾箱布料是你送給老人的,天亮前才從這屋里搬出去……你將尸體混在其中一口箱子里,讓信得過的人加入車隊,從而移尸入城,對嗎?”
水夫人沒有作聲,屋里霎時安靜下來,直到冷風從窗外刮入,吹熄了桌上燈火,她才緩緩點了下頭,褪去偽裝后的神情平靜而寡淡,像是一潭死水。
“居士所言,無一不對,仿佛當晚你就已經(jīng)坐在這里,將一切納入眼底,實在讓妾身生畏,不愧是翠微亭主人,不愧是……夜梟衛(wèi)前任指揮使。”
這一句稱贊發(fā)自肺腑,落入應如是耳中卻像是被毒蝎尾蟄了一下,他不覺得意外,只道:“我也有一事不解,既然你與陳秋合謀共犯,為何不將簿冊給他,使其盡早脫身而去?”
裴霽要的不是兇案真相,他一走,憑水夫人的身份和手段,洗清嫌疑不費吹灰之力,可她放任事態(tài)愈演愈烈,乃至冷眼旁觀陳秋暴露身份、自投羅網(wǎng)。
水夫人掩口輕咳幾聲,卻是笑道:“那簿冊是我夫之命,他是要索命之人,妾身為何要給他?他是冤殺債主不假,妾身亦救了他的性命,知其身份后,又收留他在此避禍,連帶那十幾個蒼山義軍的遺孤,妾身也一并保下了。”
陳秋不會受人要挾,但水夫人有恩于他,又助他良多,即便后來知曉她是仇人之妻,他也狠不下心去報復,要殺任天祈,水夫人亦不會坐視不理。
“妾身勸他珍惜有用之身,憑他那時的本領,外子要對付他,就像是捏死一只螻蟻。”水夫人目光微空,輕聲道,“他不肯,逞強出手,險些死在重劍之下,妾身又從峭壁下將他救回來,從陳秋變成了程素商……”
應如是瞇起眼,一針見血地道:“他怎肯答應?”
“因為妾身與他立誓,會讓外子改邪歸正,不再與偽朝爪牙蠅營狗茍。”水夫人冷眸看來,“無論你們?nèi)绾慰创庾樱阪硇闹幸鄮熞喾颍兄率菍κ清e,這點都無可更改,任何人都可以怨恨他,妾身不可以,因為我答應過師娘,要給他回頭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