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死的念頭一旦出現(xiàn),它就永遠根植在了我腦海中。
這個念頭第一次出現(xiàn),距離我八歲還差四個月零九天。
除夕晚上,我抱著燈籠回家,喝得醉醺醺的爸爸一眼看到從門口偷溜進來的我,“砰”一聲放下酒杯,開口叫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
我站在門口,沒有吭聲,燈籠映出紅光,他瞇眼仔細打量一番,又問:
“燈籠誰給你的?”
我僵硬未動,還是不說話,后頭廚房隱隱傳來奶奶姑姑聊天的聲音,我抱緊燈籠,一鼓作氣向里跑去,他卻在我經(jīng)過時伸出右腳,把我拌得狠摔一跤,我痛吭著伏倒在地,燈籠隨之滾落一旁,爸爸在旁邊哈哈大笑。
“這玩意兒做工不錯嘛?!?/p>
他撿起燈籠,掂量把玩了會兒,又問我一遍:
“這東西你到底哪里搞來的?是不是從別人家偷來的?”
我從地上爬起,盯著被他拿在手里的燈籠,一時間忘卻疼痛,木著腦袋回:
“……別人送我的。”
“誰送的?”
我沒吱聲,因為我不擅長撒謊,我也知道一旦我說出來,爸爸肯定會暴跳如雷。空氣繼續(xù)安靜,爸爸打量著我,忽而間,他神情凝郁下來,眉宇之間透出陰冷:
“你去看那個婊子了?”
我睫毛輕抖,他隨即把燈籠砸向水泥硬地,我眼睜睜看著弟弟送我的燈籠在我面前四分五裂,心口仿佛被棒槌狠撞了下,眼眶即刻泛起水霧,又在爸爸注視之下硬憋回去,一聲不吭站著。
“林蓁,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爸爸哼笑一聲,重新端起酒杯,眼神示意向我。我只好低著腦袋,走去旁邊,爬上凳子給他倒酒。
倒完酒,他慢條斯理喝一口,見我死氣沉沉耷拉嘴角,眼中笑意愈發(fā)光亮,將老生常談那番話,又重新講了一遍:
“你媽這個婊子,她早就拋棄我們爺倆了。她看不上我們這種窮人家,跑去城里攀上個高材生,哼……說得好聽點是高材生,其實就是一把年紀討不到老婆的老光棍,不然、不然人家怎么會看上她?她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一個被我穿過的破鞋……憑什么、憑什么能去城里過活……”
爸爸打了一個酒嗝,酒氣混含煙味竄入空氣,我不自覺后退,他立即拽著衣領(lǐng)把我拉回身旁,緩下語氣,問我一句:
“小蓁,你不會嫌棄爸爸吧?”
我麻木搖頭,身體虛軟到幾乎快站不住。他呵笑了聲,松開手,我差一點跌坐在地,腳步踉蹌著踩到被他砸碎的燈籠,又如驚弓之鳥立刻站直,指節(jié)攥握成拳,克制住自己,沒往地上看去第二眼。
我很想在這里消失。
也很想回到媽媽身邊。
……
高叁開學(xué)前一個月,我爸死了。
從工地手腳架上摔下來,面朝黃土地,被陽光炙烤軟化成一灘爛泥,如同我端在手里的午飯,土豆氣味直沖鼻腔,我僵硬著倒退,撲通一聲跌坐到地。
在我還沒離開爸爸前,爸爸先離開了我。
連同對他的恨意一起,盡數(shù)都離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