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拿指尖在他額上按了按,觸手熾熱,尋舟平日里體溫比常人還低,這熱度確實不同往常了,她收手,挺平靜地道:“那待這段時日過了,就會恢復了么。”
“說不準。”尋舟盯著她側臉,道,“可能會好,也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幾歲的魚就在那一輩子一輩子了?徐行自己活了這二十來年,還覺得沒活出什么滋味呢,她的一生眼見的這么短,都不敢隨口說什么一輩子,何論鮫人這漫長到只能不斷遺忘的歲月。
尋舟見徐行神情,便知她又全沒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她向來如此。他半闔著眼,異瞳黯光一瞬流轉,又不經意道:“鮫人族使臣前來一事,我已知道了。師尊為何都不告知我?”
“沒必要讓你添堵了吧。”徐行專心在鴻蒙山脈和昆侖之間的冰湖邊緣再下一筆,她對這種決定去留的大事一副不以為意之態,倒好像真把尋舟當成了屬于自己的什么小物件,替他做決定是天經地義不值一提的事,“你難道還想回去?”
尋舟道:“師尊若想我去,我會去的。”
徐行心知他就是想聽自己說“我不想你回去”,并不接招,低頭畫道:“你若是想去,那你就去。”
尋舟道:“師尊情愿放我走嗎?”
“……”徐行默了默,轉臉,死魚眼道,“你拐彎抹角的累不累?”
尋舟不解道:“師尊,什么拐彎抹角,徒兒不懂。”
“我早就說過,不會拋下你,你要是真心不愿,我又怎么可能會勉強于你?”徐行干脆利落道,“承諾過的事,我不會失信,別總是問這些早就知道的問題,你是魚不嫌口干,成日念經也不覺得累,你師傅我和你不一樣,明白么?”
尋舟篤定道:“師尊當面撒謊了。”
好啊,敢面刺寡人,拖下去砍了!徐行皺眉道:“哪有?”
尋舟自袖中摸出那把眼熟的小玉笛,道:“十五日前便允諾說要教我吹笛,看師尊這般,怕是把此事全然忘在腦后了吧。”
徐行:“……”
失策了,原來是在這等著她!
人被當面拆穿,一般會有兩種反應,一是羞慚,二是發怒,前者損耗自己心神,后者損耗他人心神,毫無疑問,徐行顯然是后者。她神情不變,哼笑一聲,道:“沒忘,我請四長老來了。你師姑師叔也來,我們師門一同其樂融融,天倫之樂,不是很好?”
尋舟道:“那徒兒要多備兩支笛子了。”
他口中說的“兩支”,有可能只是代指“多”,亦有可能真的只是代指剛好兩支。徐行先前剛說要讓亭、黃二人也來,他若只備兩把,那又想如何?這話中帶有歧義,說不上錯,要怎樣理解都可,室間忽的一靜,徐行將毛筆擱下,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她抬眼,一錯不錯地盯著尋舟的眼睛,面無表情地道:“三支。”
兩字,將這明面上你來我往平靜無波的素常氛圍一瞬攪爛,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敲打,亦是仍含七分縱容的警告,尋舟微不可見地吞咽了兩下,壓下自指尖傳來的微薄戰栗,回視而輕輕道:“……徒兒知道了。”
開端你實在……該死啊!
春間,佛誕日。
少林間綠樹成蔭,蓮花正盛。并無護法周旋迎客,僧人仍是自在念禪練功灑掃,只有門前一座迎賓僧雕毅然挺立,左手直立,右手緊握,代指“禪武雙修”。徐行率人走過一道木橋,抬眼時,一點冰涼忽的熨在她眼皮上,這方寸之地竟下起了太陽雨,小雨淅淅瀝瀝,一陣方停,絲毫沒有折損今日高掛的耀目熾陽。
這座千年古剎間,紅墻黃瓦皆飽經風霜,就是一些地界看上去有所破敗,也并無他用的樣子,少林依然沒有拆除,而是謹慎地圍繞著舊物再起新觀。一開始這樣也罷,長久而來,寺中就顯得有些臃腫繁瑣,只是山頭夠大,怎樣都擺得下,這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徐行頗具興味地走了一陣,評價道:“總歸比昆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