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時興的衣服,燙著時興的頭發,踩著時興的鞋子,拎著綁著兩盒油紙包的果子,是縣城百貨大樓里最體面的那種,回了甘村。
與平原截然不同的風景再一次引入了菊花的眼簾,重重疊疊的山一層層出現,連綿不絕。村口的老皂莢樹抽了新葉,綠得晃眼,陽光透過葉隙漏下來,在地上篩出明明滅滅的光斑。
菊花踩著熟悉的泥地,聞著土地發出的溫暖的氣息,聽著歸燕的鳴叫,腳底發飄,喉頭發緊——這曾是她拼命想逃離的地方,如今回來,心里竟然有一絲失落。
她是悄悄回來的,沒讓四叔提前說。走到家門口,曾經她以為無比寬闊的院子如今竟然有些逼仄了,院子里散養的雞走來走去,地上還有一灘灘雞的排泄物,延伸到家里,她打開門,堂屋很昏暗,橫梁上的天窗透出幾絲光,可以看見塵埃在空氣中飛舞。
她熟悉的家!她生長了二十年的家!她又回來了。她是在豬圈那里找到一紅的,一紅正在給豬喂豬草。
她穿著洗得發灰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褲子上被露水打濕了,腳上蹬著一雙舊解放鞋。她似乎長高了一些,頭發短了,人也黑了些。
她彎著腰,解開捆著豬草的繩子,用手拽一大把,扔到豬圈,發出些“渣渣渣”的聲音。幾頭豬一下子涌了出來,爭著搶著往前拱,大嚼特嚼。一紅扔下所有的新鮮豬草,拿好繩子出來。剛關上門,回頭就看見了菊花,她手里的繩子掉在地上,她馬上若無其事撿起來,抖了抖灰塵,“姐,你回來啦?”她開口,“回家吧。”她聲音輕輕的。
菊花的手背在后面,手指不停扯紅色毛衣的袖口——這是建軍陪她挑的,鮮亮氣派。此刻這鮮亮的顏色,在一紅灰撲撲的身影旁,刺得她自己都心慌。“嗯,回來看……看看。”她的聲音飄著,目光落在一紅手上,手指上粘了泥,指甲縫還有嵌著洗不掉的綠色的汁液,“你……”
“喂豬呢。”一紅打斷她,甩了甩繩子。“春天到了、草又長起來了,,給這些豬仔喂些鮮食,勤快些伺候,才長得好呢!”
“你好嗎?”菊花問得艱難,像吞了口沙子。
一紅笑了笑,還沒說話。爹和娘就回來了。
娘看見她就哭了,畢竟是在身邊養了二十年的女兒,出去好幾年不回家,肯定是很想念的。爹就說了句“回來了”,沒講別的話,但眼里的喜悅是藏不住的。
他們都不再提起菊花偷了火車票偷偷逃跑的事情。是啊,時間會磨平一切的。
菊花給每個人派發自己帶回來的禮物,給一紅的是一塊玫紅色的呢子布。她把花布往一紅懷里塞:“給你的,我在百貨大樓瞅的,做件褂子肯定好看。”一紅摸了摸,什么也沒說,就放在一邊。
菊花看見一紅手上洗不干凈的指甲縫,又看看她垂著的眼,愧疚像潮水似的漫上來,幾乎要把她溺死。可同時,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喊:幸好走的是我,幸好我不用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跟爹娘說了建軍,又說自己要在河南成家的事,爹娘似乎已經被四叔說服,又似乎是高興準女婿的職業,只說要去河南看了再定好日子。
這時,她也得知一紅也定親了,她囁嚅著嘴唇,心里很多話,但是都吞了回去。她用力捏著自己的手,那個黑夜里咬著牙奔跑的姑娘,早在縣城的窗明幾凈里,被磨掉了所有勇氣。她得到了想要的,代價是,把一紅永遠留在了那片她逃出來的泥地里。
她看向一紅,眼神里是哀求,是愧疚,或許還有一絲欣喜。一紅好像懂了。她還是笑了笑,她拍了拍菊花的手:“姐,高興點兒,麥子哪能自己選土地?種在坡上,就耐著旱;落在洼里,就挨著澇。”她又說“我雙腳扎在這里,應該是離不開了。”
真的是這樣嗎??